换完伤药后,赤獒平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脑中闪过无数次焉谷语的面庞。
她瞒着太子来斗奴场瞧他,究竟是有所图,还是真将他当成已故的哥哥。
显然是前者。
图什么?这一点他想不通,难道麋鹿能做到太子都做不到的事?
赤獒从衣襟里拿出焉谷语的帕子展开,上头绣着一簇簇绽放的蔷薇,一看便是女子的东西。洗衣的婆子将手帕都洗得发白了,上头却依旧留了一层浅褐色的印子,难看得很,也碍眼得很。
可这是她的东西。
他仔细叠好,重新放入衣襟。
午饭时分,侍者没来送饭,赤獒坐起身,自个儿走去食堂。途中,他再次撞着了猎隼和张落。
“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银子。”说着,猎隼将手中的钱交给张落,下跪道:“求二管事放我出去,只要见我娘一眼,我立马回来。”
张落拿过布袋子掂了掂,轻蔑道:“就这么点儿?猎隼,放你出去一次我可是要挨大管事骂的,还得罚钱,怎么着你也得再给五十两。”
猎隼垂落在两侧手捏得紧紧的,说话的声音沙哑而隐忍,像是有刀片含在喉间,“二管事,我之前已经给过你五十两了。”
赤獒靠着石柱子,听得直摇头。求张落放人,还不如自杀让人抬出去来得快。
“你之前给的钱是之前的规矩,如今规矩长了,要一百两。再说了,大管事最看重我,说不准,他发现我私自放你出去之后会直接踢了我。猎隼,你不能光考虑自己,也得给我考虑考虑啊。”
张落状似苦口婆心地说着,实际还是要钱。
“二管事,我求你了,我娘真的病得很重,你就行行好,帮我一次吧。”猎隼一下一下地磕着头,低声下气道。
赤獒心道,猎隼真是一根筋。这斗奴场里谁不知道,张落最会看人下菜,你急,他只会变本加厉。
不过如此也好,倘若张落是个好说话的人,哪儿还会有他的事。
“唉,别跪了,快起来。”张落装模作样地扶起猎隼,假惺惺道:“这样吧,我问问今日来的客人,他们可愿点你遛弯,倘若没有那便是你的命了。”
“好。”猎隼使劲点头,感激道:“多谢二管事。”
然而事实是,直到日落,猎隼也没等来张落的消息。
训练时,他失手打伤十几个陪练的斗奴。训师体谅猎隼,也没太过苛责他,只让他早点回地牢歇息。
猎隼低着头,跟个牵线木偶似的,麻木地走回地牢。他咬紧牙关,一拳砸在墙上,直将墙壁打得凹陷进去。
“我可以帮你。”
“谁?”听得陌生的男声,猎隼猛地转过头。赤獒是竞场里获胜场次最多的斗奴,在斗奴场里名气最大,他自然也认识。“是你。”
赤獒斜靠在邻房的栏杆上,双手抱臂,挑眉看他。
猎隼没搭话,径自进了矮房,他不喜交朋友,也从不跟任何斗奴来往。
对于猎隼的冷淡态度,赤獒并不恼,轻声道:“你想要钱,或是见你母亲,我都能办到。”
闻言,猎隼浑身一震,回身不敢置信道:“当真?”
“当真。”紧接着,赤獒立马接了一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猎隼两步走出牢房,迫切地望着赤獒。
“买你一辈子的忠心。”赤獒一字一句地说着。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也相信自己选的刀。
猎隼盯着赤獒审视许久,他猜不透他的心思,但眼下这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他的当务之急是出去见病危的母亲。
“或许你该知道一件事,二管事并没将你的血汗钱带给你母亲。”望着猎隼迟疑的模样,赤獒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
“你说什么!”这话一出,猎隼的双眼一下子红了,红得仿佛要喷出火来。
“嘘。”赤獒用手指压住自己的唇瓣,示意猎隼小声说话,尽管这会儿矮房里没人,但还是小心为妙。“若是不信你大可问问二管事,你母亲住哪儿长得什么模样。一问便知。”
猎隼剧烈呼吸着,每呼吸一次,他的牙齿都会狠狠磨过后槽牙。
“我不急,你可以慢慢考虑。”赤獒直起身,似笑非笑道:“三日后的子时我在训练场等你。”
夜色一落,赤獒便开始等时间,他独自坐在窗台上,侧头望向远方。
连着三日,焉谷语一日都没来,莫不是又病了,但她那日瞧着精神尚可,不至于回去就生病,或许是被什么事耽搁了。
她处心积虑讨好他,在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前必然不会半途而废。
他烦躁地拨着碎发,闭眼回忆那日她落水的画面。曾几何时,他也听文人雅客念过诗,她出水的那一刻,他脑中便冒了一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长得这般美丽,爱慕她的人恐怕多如过江之鲫,比如那天的男人。
这一想,他果断开始拟定新计划。
等到子时左右,他从窗户口跳下,直奔训练场。
不出所料,猎隼早早等在那儿了。见他过来,猎隼蹲下身,单膝跪地道:“我愿意献出一辈子的忠心,也包括自己的性命,只求你让我见上母亲一面。”
“好,不过得等几日。”赤獒估摸着焉谷语来的时间,没将话说得太满,她能来自然好,来不了,那他也只能牺牲自己了。
“求你尽快安排,往后我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猎隼哑声央求道。不见着自己的母亲,他心口压着的巨石便永远不会落下。说完,他也没待太久。
没一会儿,白狮从通道里走出。
赤獒挑了最上层的石阶坐下,比站着的白狮还高出一截。
白狮站在石阶下,没敢坐,“猎隼的母亲得了肺痨,依我看,没几日活头了。”
“嗯。”赤獒应声,面上几乎没什么情绪。说起“母亲”二字,他倒是想起了一个人。那个疯女人,也不知她死了没。
“你们苗疆有没有可以转移疼痛的蛊?”
白狮不明所以,思索半晌才道:“许久以前我确实听人族人提过,有一种罕见的蛊,可以将一个人的痛苦和受到的伤害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
赤獒“腾”地一下从石阶上站起,一步跳下台阶,追问道:“你有么?”
“没,没有。”白狮被赤獒的急切吓到,连连摇头,“我养不出,不过我可以问问族里的老人,他们兴许有。”
赤獒的面庞先是一沉,又缓缓放晴,“嗯。”
三月二十三。
焉谷语回到帝都城,刚一进城门便听人说陆赢为她办了个生辰宴,她不由在心里庆幸,还好走得早。
以前去皇宫过生辰无所谓,现在的她是真怕见陆赢。
来去的路上焉谷语都在惦记赤獒,回府沐浴梳洗后便去了玲珑阁。
毕竟上回她拿买布之事当借口,拿不出衣裳就是打自己的脸了。再者,她这么久不去瞧他,他多半会生气,该哄还是得哄。
衣裳一买,她立马坐上马车赶去斗奴场。
便在前几日,张寇锦转了性子,特地吩咐张落,让赤獒养好伤再回地牢。
暖阁朝南,日光尤为充足。
赤獒幽幽地望着帐帘,帐帘被日光照得金灿灿的,暖意十足。
昨晚他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儿时,那个疯女人没打他,甚至待他很好,为他梳头,喂他吃饭……然而梦终究是梦,现实和记忆才是真。
“哐当”,侍者打开房门。
倏地,熟悉的药味飞来,跌跌撞撞地进了他的鼻子,赤獒飞速看向来人。
焉谷语立在房门口迟疑,想着先看一眼,若是赤獒依旧奇奇怪怪的,她放下衣裳便走,谁想今日的赤獒并不奇怪。
她摘下面具,抱着衣裳欣喜地走过去,关切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嗯。”赤獒坐起身,直直盯着焉谷语,问道:“你这几日很忙?”
“去凌云寺祈福了。”焉谷语没说过生辰的事,她也不打算让他了解自己太多。“你看。”她放下衣裳,从腰包里拿出个三角状的平安符,“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
“我不信这些东西,你自己戴着吧。”赤獒嘲弄似的说道,他厌恶寺庙里的一切东西。
“可是我信,我要你戴着。”他不要,焉谷语顿觉不快,鼓起脸道:“你不戴的话我就扔了。”
赤獒只当她在说笑,没理会,目光渐渐往下,定格在那套崭新的衣裳上。是件红底白衣,腰带也是红的,上头还绣了一丛蔷薇花,比之前那件白衣艳不少。
对方不说话,焉谷语便想逗逗他,她行至窗边,做了个扔出去的动作。“你爱要不要。”
瞬间,赤獒回神,纵身从窗户口跳了下去。
“赤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焉谷语急急扑上窗棂,大喊道:“平安符在我手上,你快上来啊!”
没想他会这么跳下去,真真叫她心脏骤停。
下头是饲养猛兽的狩猎场,地势极低,距离暖阁一楼也有六七丈的距离。一听有人下来,猛兽们全都张开了血盆大口。
好在焉谷语喊得及时,赤獒反应也快,在半空中借力一点,如同燕子一般轻巧地转了个身,攀着粗糙的石壁掠了上来。
他抓住窗沿,矫健地跃进窗户。
焉谷语怔怔地望着赤獒,虽不是头一回见他的身手,依旧会被惊艳。念及他方才的行为,她大喘几口气才平复呼吸,又惊又怒道:“你是笨蛋么,不看清楚便跳下去,出事了怎么办?”
她嘴上骂他,话中关心之意却格外明显。
赤獒扯了一下嘴角,他看向她手中的平安符,暗忖,自己方才根本没看清楚,脑子都没转过来便跳下去了。
“这是你为我求来的,我当然要捡回来。”
焉谷语抿了抿嘴,抬眸对上赤獒清亮的眸子,低声道:“笨蛋……”
不知为何,听着他简单而直接的话语,此刻,她只觉心底落了片羽毛,有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