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晚上,焉谷语做了个梦,梦到新帝弑父弑兄,血染皇宫,全城百姓惶惶不安。
而这位少年帝王有个怪癖,喜好收集美人,尤其是肤如凝脂的,父亲为保丞相府周全便将她送进了皇宫。
入夜,她与一群美人被带去了未央宫的露天宴会场。
“别磨磨蹭蹭的!”
“若是惹得皇上不高兴你们现在就得死!”
两旁的侍卫轮流扯着嗓子大喊。
焉谷语抬头望去,宴会场在五丈外,最前头摆着一张宽大的龙椅,上头坐着刚登基的十九岁少年,他身上只一袭肃杀白衣,并未穿龙袍,姿态懒散,身子略往后靠,右腿曲起踩在软垫上。
这模样半点儿不像皇帝,更像个纨绔子弟。
整个场地很空,单留两排侍卫,正中跪着一名黑衣男子。男子约莫四十来岁,双手双脚都被粗绳捆着,腰杆儿却挺得直直的。
她认得此人,定远将军常粲。全帝都都晓得一件事,常粲刺杀新帝失败了。
再走近些,她才看清少年的脸,眉目隽雅似描,面容胜似玉雕,尚且透着些许青涩,然而最让人注意的是他的右颊。
上头被烙了两字,字迹成暗红色。
“疯狗”。
“呵!”焉谷语倒吸一口冷气。
三月末的夜风犹自带冷,吹得人脖子里凉飕飕的。她在冰凉的夜色中回忆昨晚,父亲同她说了个大秘密。
十九年前,父亲还是皇宫里的侍卫长,负责各宫的夜巡。当时,辛贵妃与刘淑妃都怀有身孕,皇上许诺,谁先生出男孩儿这后位便是谁的。巧的是,两位娘娘刚好在同一晚生产,刘淑妃先诞下男孩儿,按理便是皇后人选,奈何辛贵妃手段多,先是买通产婆换了刘淑妃的孩子,再绑她娘亲威胁父亲。父亲没法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真皇子被送出宫。
谁也想不到,那孩子会被送去斗奴场。
她虽没去过斗奴场,却也晓得这个地方,花样可多,人斗人,兽斗兽,人斗兽,但凡权贵们喜欢看的,里头都有。而斗奴场里的人跟野兽几乎没区别,也没人会把他们当人看。
这样残忍血腥的地方,她想都不敢想,更别说在里头当斗奴的人了。
她吐出喉间的压抑之气,再次看向不远处的少年,他血洗皇城定是晓得了当年的事,又怎会不清楚父亲与这事的关系。
没等她们一行人入场,侍卫先押了四人入场。这四人焉谷语见过,常粲的爹娘及妻儿。
倏地,跪在地上的男子浑身一颤,高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求,皇上放了他们!”
“皇上”二字常粲咬得很重,有撕裂嗓子的味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嘁。”少年不屑地嗤了声,他拿着一把合拢的折扇转动,讥笑道:“常粲,我要是你,就先杀了这些累赘再做英雄。”
闻言,常粲眸中窜起丛丛怒火,一字一字道:“陆皑,你弑父弑兄必遭天谴!”
“停。”这时,侍卫伸手拦住前头的人,前头的人一停,她们便只能侯在原地。
“天谴?真要有这东西它早劈我了,何必等到现在。只有废物才会指望虚无缥缈的东西。”少年说得嘲弄又轻蔑,惬意地挪了挪身子,“猎隼,解开他,再给他一把刀。”
“是。”那名叫做猎隼的侍卫应声。
少年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今晚我心情好,给你点甜头。”仿佛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少年嘴角的笑意荡得更开了,“只要你杀尽自己的妻儿,我立马放了你爹娘。”
他面上在笑,眼里却是冷的,雪一样的冷。
焉谷语不安地呼吸着,少年比父亲告诉她的还要可怖,那些所谓的计划,她一个也做不到。
正当她陷入恐慌的时候,“啊!”只听前头连着传来几声惨叫,她心头猛地一跳,隐约猜到了什么。
地上躺了四人,常粲死死捏着长刀立在场中,刀口上全是血,正一滴滴往下流淌,直将地面染得猩红。
此刻,惊叫的女声此起彼伏,皆是害怕极了。
焉谷语同样被吓呆了。她出身官宦,自小到大连个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更别说杀人了。今日是她头一回直面杀人的场面,浓浓的血腥味顺风钻入鼻尖,搅得胃里翻腾。可她怕前头那人注意到她,丁点儿声音也不敢出。
“爹,娘,夫人,楚儿,是我对不住你们,黄泉路上你们必不孤单。”说罢,常粲提刀往脖子里抹去。
眼看那刀就要划过脖子,下一瞬,长刀猛地变了方向,以闪电之速往少年所在的方向飞去。说时迟那时快,少年出手果决,手腕一抬便将折扇旋转着掷出。
折扇以迅雷之势击中长刀,长刀受力回转,深深劈进常粲眉心。“叮”地一声过后,折扇飞回少年手中。
“……”焉谷语下意识捂住嘴,愣愣地看着常粲倒下。
“全部拖下去,晾在城墙上晾一月,叫全帝都的百姓都来瞧瞧他们的大英雄。”少年展开折扇,修长的手指一一拂过纸面,最后停在边缘的缺口上,长眉微微蹙起,他感叹道:“纸扇面还真是禁不起折腾,换作人皮应该会好上许多。”
语毕,他侧过视线,“都带过来。”
原本常粲这一出就够让人害怕了,没想还有下一出,美人们纷纷吓得面色惨白,瘫软在地。
“哭什么哭,起来,走!”几个侍卫上前,又拖又赶,费力地将她们带入场中。
耳畔全是高低的哭泣声,焉谷语被哭声影响,脑中一片空白,只觉今晚凶多吉少。听他的意思,他找她们过来并非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想要一块好皮做扇面。
扒皮。光是想想都觉得疼,何况她是极为怕疼的人,一个头疼之症都能让她死去活来。
“人倒是挺多。”少年嘲弄道,右颊上那两字在闪烁的灯影中明明灭灭,时而黯淡,时而明亮。
他像看物品似的打量她们,时不时发出几声评价。
“皮太糙。”
“黑了点儿。”
“皮不错,可惜人长得一般。”
……
那一声声入耳,仿佛凌迟一般,等待的时候越长,焉谷语越是害怕,生怕自己被选中扒皮做扇面。若是如此,她宁愿咬舌自尽。
“呵,焉问津真是条贪生怕死的好狗,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肯舍弃。”冷不丁地,少年幽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抬起脸来。”
他一出声,焉谷语的心瞬间凉透了。她没法子,颤巍巍地抬起脸。
两人的视线在火光中相遇。少年阖了阖眼皮,目光有一刹的停顿,他一下一下地捏着折扇,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开口。“焉问津送我进斗奴场,那么你呢,想送我进地狱?
没等她回答,他莫名其妙地同意了,“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焉谷语:“……”这走向叫人意外。
然而后头的事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少年并没报复她,也没与她颠倒凤鸾,只将她当成配件,走哪儿带哪儿,让她生生看着他折磨人。
她不看,他便亲自撑开她的眼,阴森森道:“不是想送我下地狱么,来啊。”
“你这样的人迟早下地狱。”她咬牙说道。
“哈哈哈。”少年放肆大笑,笑声空洞而清浅。之后,他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蹭她的脖子,如同一只被遗弃的狗。
夜里,他喜欢从背后拥着她,喜欢在她耳边说:“跟我这样的疯子夜夜同睡一榻,尊贵的相府小姐一定厌恶极了。”
他这般折磨她,她日日都想杀他,但他聪明地很,她根本寻不到机会下毒。
宫里头的日子度日如年,少年一日比一日疯,她一日比一日憔悴。
因着看了太多的血腥场面,她夜夜难以入眠,头疼之症愈发严重,没几月便开始缠绵病榻。期间,少年没来瞧她,倒是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来了,奈何他们不是扁鹊华佗,救不了她。
临死前,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寝殿里安静地出奇,但她隐约觉得屋内有人,他说,“你不是想看我下地狱么……”
后头的话,她没听着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啊!”
焉谷语尖叫一声从床榻上坐起,她大口喘着气,面上冷汗淋漓,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亵衣也湿透了,半粘在身上。
她仔细瞧着四周,确定是自己的闺房,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呼……”她暗自回想梦里的事,一切都很清晰,皇宫,鲜血,少年,什么都没落下。
其实她很少做梦,但做的梦一定是不久后的事。例如七岁那年,她梦到自己从马上跌了下来,结果八岁生辰那天她真就从马上跌下来了,再例如三年前,哥哥出征前一晚,她梦到哥哥会战死沙场,七月后,边关果然传来了哥哥战死的消息,例如……
这一件件的,她说了父亲不信,但她自己是信的。所以说,梦里的事一定是真。
至于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她想,定是昨晚她无意间听到皇后与太监杨觉远谈话的缘故。
皇后为与刘淑妃争夺后位,在两人生产那晚用狸猫换了刘淑妃先生出的男婴,还将那名男婴送进了斗奴场。
不过有一点她想不通,皇后为何不杀了那个孩子,而是将他送进斗奴场,这不是存心折磨人么。
多大仇。
念起皇后平日里高贵端庄的模样,内里竟如斯歹毒,她顿觉背后忽来一股凉意,吹得她汗毛直立。
也是,不狠的人怎能坐上皇后的位置。皇宫这个地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会吃人。
焉谷语思量着,眼下距离梦中之事还有一年,那少年此刻定在斗奴场里。不论梦中之事真假与否,她都得去见见他。至于后头要如何,见了再说。
“小姐醒了么?”揽月敲响房门。
“醒了。”焉谷语嫌弃地扯了扯黏在身上的亵衣,扬声道:“备水,我要沐浴。”
二月初三,惊蛰。卯时末,天色灰蒙蒙的,瞧着多半是要下雨。
焉谷语挑了身最普通的衣裳,外罩一件雪白的流苏斗篷,与揽月走后门坐上出行的马车。
马车跑得并不快,车帘一摆一合,外头的景色交错而过。
焉谷语自小患有头疼之症,帝都城里的大夫看遍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说她身子虚,得喝补药,而这补药一喝便是十几年。
她自己是觉着,头疼是因为预知的能力,老天爷在罚她。
喝了汤药后嘴里发苦,且愈来愈苦,焉谷语便拿了腰包里的糖粒出来。她静静含着,单手支起下巴,任由思绪在清晨的喧闹声中翻飞。
“斗奴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光是看那两字便知道少年在里头过着非人的生活。他血洗皇城是为复仇,有因有果,她评判不了对错,可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便不对了,残忍暴虐,下地狱也不为过。
不过有件事倒是稀奇,他只革了父亲的官职,没做其他恶事。
“小姐今日为何要去斗奴场,您之前从来都不去的。”说起斗奴场,揽月面上写满了嫌弃,“那可不是好地方,脏得很。”
焉谷语伸手点了点揽月的额头,红唇轻启,狡黠道:“秘密,不告诉你。”
“行吧。”揽月吐吐舌,兴奋道:“小姐,您今年又得了美人排行榜的第一名。听街坊邻居说,您的票数比排名第二的长晋公主还多上两万呢。”
“这虚名头要来何用,又不能当饭吃。”焉谷语抬手摸上面纱,轻轻叹息一声。
她也不晓得自己的命是好还是坏,十岁那年,父亲特地请算命先生给她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她福泽深厚,近者延年益寿。后来不知谁将这话传了出去,被当今圣上听着了,圣上信其有,便认了她做义女,也因这话,每回她上街都会被人围堵,弄得她出门极为费事。
后来,哥哥战死,“近者延年益寿”的批语就没人在意了,她上街也方便了些。
结果好景不长,她十四岁那年入选美人排行榜,还是第一的名头。名头是不值几个钱,却叫她出行又难了,总要戴面纱斗笠,同行还得焉一焉二跟着。
“是不能当饭吃,但它好听啊。”揽月不解焉谷语的冷淡,继续道:“倘若奴婢有这名头做梦都能笑醒。三小姐今年排第五,比去年还降了一名。”
“是么。”焉谷语被勾起了好奇心,念起自己的手帕交便问:“谢姐姐呢,她排第几?”
“谢小姐今年排第三。”揽月想了想,面上神色古怪,“去年她明明才排十二名,今年竟然一飞冲天,坊间说,是逍遥侯砸钱给她买票了。”
“噗嗤”,焉谷语忍俊不禁,“什么砸钱买票,别胡说。”
“虽说奴婢喜欢她,可要讲姿色,谢小姐确实比不过三小姐和辛小姐。得亏侯爷只买到第三名,没买第二名第一名……”
揽月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焉谷语好笑地听着。
“吱呀”,约莫半个时候后,马车缓缓停下。
“小姐,到了。”
一听斗奴场到了,焉谷语心底便生出些无来由的慌张,手脚也跟着紧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预收文《美人为饵(重生)》
前世,阙家被奸臣构陷,府邸被抄,阙鸿挽也被送进了教坊司。
花魁拍卖夜那晚,教坊司里围满了人,达官显贵为她豪掷千金,而她却选了乔装打扮的太子,萧律。因为她爱慕萧律,爱慕了整整七年。
萧律允诺她,只要她从琅荼王萧肆手中偷走兵符便娶她为侧妃,也可以为阙家平反冤屈。后来,她从萧肆手中偷到兵符,萧律履行承诺娶她,却在交杯酒里下了剧毒。
她要死的时候,萧肆带兵闯入皇宫,想尽法子救她,甚至牺牲了自己。这一刻,她才发觉自己爱错了人。
死后重生,她回到了阙府还没被抄家的时候,爹娘健在。她想,自己一定要保住阙家,也要弥补前世对萧肆的亏欠。
萧肆年少成名,惊才绝艳,又手握兵权,不知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那日,他班师回朝,身穿耀眼的雁翎甲,骑着一匹雪白的马。
白马经过身侧时,阙鸿挽绞尽脑汁,如何能让对方一眼记住自己。她想了想,果断往地上一倒,做起了碰瓷的勾当。“哎呀,好疼,你的马踢中了我……”
萧肆皱眉,卷起鞭子将她裹上马,挑着她的下巴冷笑道:“哪里来的百灵鸟,生得这样小也敢碰瓷。”
前世,萧肆第一回见她也是这般说话,“哪儿来的百灵鸟,竟生得这样小。”
阙鸿挽愣愣地瞧着鲜活的萧肆,一时红了眼,前世她为偷兵符与他耳鬓厮磨半年,自然晓得怎么哄他开心。于是她凑过去,亲了一口他的下颚。
萧肆:“……”
宫宴上,萧肆被下了药,匆匆离去,阙鸿挽赶忙追了上去。
“太子派你来偷兵符?”
“猜错了,是我的心迫使我来的。”她抚上他隐忍的面颊,嫩白纤细的手指带起了一团火,“萧肆,我要偷你的眉,我要偷你的眼,我要偷你的鼻,我要……”
她还没说完便被拉进了假山石里,男人用力箍着她的腰,用力地要将她折断,“再招我,我就打断你的腿锁在笼子里。”
阙鸿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