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共枕

走到一半时,我很体贴的找了块石头,大家一起坐下歇息,见青春痘在张良身边殷勤的忙前忙后,我就忍不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青春痘就停下来,面对着我,大声说:“小的叫张豆豆!”

我笑喷,果然我的外号没有起错,张豆豆不知道我为什么发笑,还在踌躇着,张良淡淡笑着:“不用理她!”

张豆豆就讪讪的回到张良身后坐好,我看着张良:“你现在对我真是越来越不好了。”

张良道:“我哪有?”

“你就有!”像小孩子拌嘴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张良也觉得颇为好笑,摇摇头不语。我们坐了会,继续往山上走。

在荀子这里待了七天,第七天的时候,荀子是真的不行了,连一勺汤药都喂不进去。我们都围在他的床边,哀戚的看着这位伟大的老人,听着他最后的教导。

荀子面对着我们,眼睛却看向窗外,他今天说话都不喘了,甚至还很有精神,回光返照让他看上去很清醒。他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我这一生……已经活够了,今天,再最后给你们上一课吧……”

我们都恭恭敬敬的跪好,静静的听着。

“孟轲曾说人性本善,我从前不以为然,觉得他信口雌黄,而后提出‘人之性恶,其性者伪也。’然到了这个岁数,又有了不同的见解,性本善和性本恶,是同时存在于人身上的。人性恶是建立在欲望之上,欲望何来?凡人皆有欲望,没有欲望便没有恶,可是大千世界没有欲望的人寥寥无几。为了欲望,有战争,杀戮和死亡……恶的这些东西的存在,才体现了善的可贵……我说这些想告诉你们的是,人性之复杂,非言语和文字能够表达出来的,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荀子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或许你们无法理解,有些东西没有经过岁月,便无法融入到你们的骨血里面……”

韩非端了一碗参汤,想喂给他,荀子只是慢慢摇头:“不喝了,苦……韩非、通古,你们俩是我得意的弟子。韩非才能卓绝,心善仁慈,你什么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被你的身份框住了……通古是我最心疼的,吃的苦多,聪明隐忍,我没什么可教你了,只盼你……能看顾着同门师兄弟,莫要……”

说到这里,荀子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去了,众人慌忙把一碗参汤强行给灌下去,过了好一会儿,荀子的精神被那碗参汤吊住。韩非和李斯都是神色肃然,忍着眼泪,磕头领训。

“丘伯和小苍,你们都是……都是与人不争的,为师不担心你们了……”荀子颤颤巍巍的把我和张良招呼上前,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张良:“这次来的小辈只有你们两个,子房……你是少年英才,惊才绝艳,一路顺风顺水……可就是因为太顺了,以后面对坎坷挫折,一定也要维持现在的……君子之心。”

荀子看着我,眼里的慈爱和了然,让我心头有些堵得慌,他摸摸我的头:“这是第一次见你,也是……最后一次,知道你许多……事,你是个好孩子,可惜师祖没有时间再去了解你,教导你……好好跟着……你师父师叔他们学……”

我鼻头一酸,低下头:“怀瑾知道了。”

荀子抓着我的手逐渐无力,上午的阳光越来越盛,冬日里也不觉得冷了。荀子死死望着窗外,眼神逐渐涣散:“小毛……等不到他了……要他……好好的……”

再无声音,荀子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屋里屋外众人全都跪在地上,发出哀恸的哭声。我眼泪大颗的落在地上,为这位刚见到就永别的老人。

一代大儒荀况,终老于兰陵。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多么倒霉,来到这个扎心的年代,战战兢兢的活着;有时候又觉得自己何其有幸,遇到这么多风流名士,只能在历史书上见到的人物。

荀子葬于兰陵,是一众弟子为他下葬的,他的两个儿子早已去世,只有三个远嫁的女儿。荀子下葬之后,前来祭拜的人络绎不绝。

我跟随师父师叔们在那三间茅草屋里过最后一夜,明日一早,大家都要各自回去,我要回赵国过年了。

晚上在屋子里架起火炉,他们把院子里的鸡宰了一只炖了汤,韩非和浮先生又开始叹气了,李斯这次没有冷嘲热讽,只是面无表情的自斟自饮。

“张苍师弟,明日回秦国了?”浮先生出言问询,张苍点点头:“明日和李斯师兄……不是,是李大人,和他一起回去。”

“撑不起御史大人这一声大人!”李斯对张苍说,浮先生怒道:“老师这才走多久,你非要如此!”

李斯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反正我是不知道他们这几个同门之间曾经的恩恩怨怨,我一个小辈无需插嘴,和张良装聋作哑专心吃饭就成。

“大家都是同门,就该和和气气的。”见李斯不说话,浮先生就总结,他说完想喝酒,却发现杯子里空了,杯子往我这边一放我就很有眼力见儿的给他把酒满上了。

韩非调侃:“这个徒儿甚乖!”

浮先生满意的点点头,十分矜傲。

今晚大家都十分沉默,他们看上去很想聊点什么,但是却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浮先生和张苍最先喝倒,我和张良就分别把他们送回去,然后重新回桌,桌上只有李斯和韩非两人,他们就开始聊起来了。

“你那侄儿韩安,似乎不怎么看重你?”李斯说话很不客气。

韩非斯文的回答:“他不只是我侄儿,他是韩国的新王,你应该叫他韩王。”

“哼,韩王!”李斯不知想到了什么,嘲讽的冷笑一声,他神色复杂的看着韩非,说道:“有时候真庆幸你是韩国王孙,我和你就永远站不到同一边。”

韩非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是啊,要是和你站在一边,说不定第一个想把我干掉的就是你,是不是,通古师弟?”

李斯给他倒上一杯酒:“韩非师兄,你很是懂我。”

“年初秦国大胜魏国,恭喜了。”韩非眼神一闪,喝尽李斯给他倒的酒:“就是不知秦国下一个目标是谁,是燕国呢?还是赵国呢?”

听到赵国,我抬起头,李斯倒也没看我,只是冷笑一声:“韩非师兄,你是从我这里套不到话的。不过如果有一天我为秦王臂膀,你知道我会建议他打哪儿的。”

“那就盼着通古师弟早日达成心愿,师兄我等着。”韩非笑吟吟的回答,李斯喝完酒,起身告辞离去。桌上只余我和张良韩非三人,李斯一走,韩非脸色就郁郁下来,自斟自饮。

“公子,回去歇吧。”张良平静的劝道。韩非不羁的大笑起来:“子房,你几时见我喝醉过?”

我们三人静坐一会儿,韩非身上的郁闷之气蔓延得愈发浓烈,他脸上仍是带着笑,他盯着我:“姮儿,我记得你曾经送我的那首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可惜我并非诗里的君,无人识我……”

我听闻韩非并不受新上任的韩王赏识,一贬再贬,在韩国很是不得志。我听他酒中呓语,不知该做何回答。

韩非说自己很少醉酒,这一夜却是喝的酩酊大醉,是被我和张良架回去的。

把韩非放在浮先生身旁躺好,张良就动手给他把外衣扒了,塞进被窝。我在地上开地铺拉被子,我铺好床张良正好也忙完了,脱掉外套钻进被子,今天再将就最后一夜,明天就回去喽!

想到明天就要分别了,大家都各自回去过年,我心里思绪万千,等回过神来,张良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逐渐绵长起来。

烛火已经灭掉,借着月光我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脑子里的小邪恶又跑了出来,这么俊美的小少年,是不是可以来个少男养成计划呢,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

脸上凉凉的诶,我心想。

他估计现在正在做梦吧,我看着他紧闭着的双眼,从被窝里伸出一个手指头勾勒他的眼睛和鼻子,视线移到他的唇,我心里分析说他的唇真好看,厚薄适中,嘴角上翘,没有打过玻尿酸的微笑唇,我点评。

看着他的唇,我鬼使神差的将手指挪在他唇瓣上轻抚了一下。

瞬间我就清醒过来了,妈呀,真是太饥不择食了,人才多大一孩子啊,我心里把自己鄙夷了一顿:赵怀瑾,你怎么可以这么色!

看了看张良,他仍然没有醒,我松了一口气,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我打了个哈欠,心说睡觉吧,刚闭上眼睛,张良的右手就搭了上来放在我肩上。

我呼吸在这一刻都停止了,他没睡着!

我的心跳顿时跟打鼓似的,怎么办怎么办,我紧张的想了半天,决定装说梦话。于是假装含糊不清的说:“好香的鸡腿……”

良久,张良把给我掖掖被子,我听见他在后面小声嘀咕了一句:“原来在做梦。”

可算含糊过去了,我放了个心,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入眠了。

早上时我已经忘掉这一段插曲了,十多个人浩浩荡荡的下山,各自找各自的马车。李斯什么话都没说,一上车就走了,张苍的马车随在其后。韩非和张良同回韩国,浮先生回齐国,我和夏福还有李徐回赵国。

道过别过后,便各自启程了,这次回去是人最少的一次,连时茂都留在齐国那边的宅子里了。不过人虽少,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有李徐这尊大神守在旁边,走的又是官道,还是十分安全的。

回到赵国,我重复着跟往年一样的模式,先给父王和王后问安,然后回到母亲身边。

今年回来,父王让我跟赵嘉一起看奏折,对我很是器重亲昵。

我在齐国万金做赌的事情在赵国已经传开,赵国的六公子赵怀瑾,俨然已经是老百姓饭后茶余的八卦了。我突然想,他们要是知道我是女子,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甚至还想,我要真的是个男人就好了。不过也仅仅只是想想,这个假设简直太不现实了。

不过来到战国时期,我已经实现了让自己过的很好的这个目标了,我钱财自由了,婚姻也自由了,靠着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幸福人生。

我美滋滋的躺在母亲怀里,想着这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年前过了九岁的生日,父王带着赵嘉和弟弟妹妹一起庆贺我的生辰,并说明年十岁整生辰的时候给我大办一场,把宫里所有的夫人和各位王叔全都叫上给我贺生辰。父王和王后夸我时,我就在一旁逗弄着今年刚出生的五妹妹,小婴儿软糯可爱,我看着她不禁有些出神。

明年十岁生日一过,我和父王约定的期限就要到了,我将从稷下学宫回来,父王会昭告天下,我是女儿身。

所以新的一年,是我在齐国的最后一年。

在赵国王宫里,倡姬的一儿一女也渐渐长大了,他们依然是这宫里尴尬的存在,没有身份的公主和王子。生日那天,倡姬的儿子赵迁还偷偷来看过我,被夏福以为心怀不轨抓个正着。夏福质问他为什么要在宫殿外面鬼鬼祟祟,赵迁拿出一把迷你木剑给我:“送给妹……公主的生辰贺礼。”

他比我大两岁,因是龙凤胎,相貌跟赵瑜很像,但是气质迥异,他看着憨憨的。

夏福替我接过,我扬一扬脸:“多谢你了。”

赵迁低着头瞄了我一眼,然后闷闷的离去。夏福问我木剑怎么处理,我道:“去收在库房里吧。”总归是心意,不忍糟蹋。

对于他们母子,我依然和从前一样,不讨厌也不喜欢,随意就好。

新年一过回稷下学宫报道,顺便见到了新的武术老师,新的武术老师是齐王宫的上一任护卫长,叫原厉,今年四十多岁。他一点也不严肃,每次上课都是乐呵呵的,不过我们有时私下聚,依然会想念庆先生。

年前早就和师兄们约好,一起去给庆先生扫墓。淄河边上,庆先生墓上的草已经长了三尺高,我们费了点力气将墓重新打扫了一边,我准备过段时间叫人来立块墓碑。

“这是你在学宫的最后一年?”扫完墓我们沿着淄河散步,张良在旁边问我。

我看着前面走一排的白生等人,笑道:“是啊,先别告诉他们,今年才刚开始呢,我可不想一整年都在分别的情绪里度过。”

张良笑而不语。

解忧楼在齐国依然开着,后面我也去过两回,大不如前了,后面渐渐的也再没去过那边。

今年大多数的时间都是跟着浮先生在学宫前院的学术馆,和从各地来的学者一起进行学术探讨。不过我觉得每次探讨都跟吵架似的,大家都抄着文言文互揭对方语言里的漏洞,所以不时有斗殴事件发生。

我们每天都要上课,张良却不是。武课他上的很少,我们上武课的时候,他要么赌坊去下棋、要么在家里看书、要么就在学术馆里跟人聊文学。

而在学术馆里大家都怕张良,偶尔张良在旁听,他一站起来,所有人几乎同时沉默。

学霸就是牛!

今年浮先生把我们这些入室弟子带到学术馆,意思是前几年学理论,现在可以实战了。

每个人都上场和其他学派的学者辩论过,最厉害的是张良,我虽然也能说,但是我张口就是大白话。张良就不一样了,句句话都是精髓,常常是引经据典。以前他和五十个人舌战的时候我没见过现场,不过今年倒是见到他把十个人说得哑口无言的场面,十分精彩,我就懒得一一描述了。

另外申培也十分出彩,他脑子转的比较快,记东西比较厉害。白师兄和刘交就是水平一般了,不过白师兄大刘交好几岁,他还为此羞愧了一段时间,老觉得自己笨。

最最无语的就是田升,他从来没有辨赢过任何人,说了七八句说不过了就开始骂人,并且用身份压人,被浮先生骂了好几次。

学习呢就这样,生活呢也就那样。院子里七个做活计的小女孩们也都长大了,时茂把她们带的很好。夏福仍然是我的贴心大管家,事事以我为先。后面那栋宅子里的士兵,李徐带着,安稳的守护我的小窝。

生活太安逸了,我觉得十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