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有小半年没见,他更瘦了,高了一丢丢,穿着一身白衣走在浮先生身后,面色平静,嘴角弯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更见从容温和。
一落座,他就看向我,我忙扯起一个灿烂的笑脸,他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张师兄回来了!”田升嘴巴快,向来不顾及什么场合。张良点头,淡淡说:“先上课。”
一上午都是好心情,不过看着张良就容易出神,不是很能集中注意力,浮先生咳嗽了好几次,最后终于忍不住说:“赌了一万金的人就是不一样。”
浮先生说的悠悠的,我尴尬的笑了一声:“老师,弟子错了。”
“何错之有啊?”浮先生慢悠悠的喝了口茶,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为什么觉得一定是秦国赢?据我所知,秦国快败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只要还没有结束,就不一定会败。”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也是又一次安慰自己,历史是不会出错的。所有人都在说秦国将败,而我自己本来就记性不好,被说多了会真的忍不住犹豫的。
浮先生点点头:“好胆气!我的弟子里有这种胆气的,你是第二个!”
不知此话是褒是贬,但浮先生说完却出神的盯着院子里的那座坟,那座坟在六艺堂院子里被我们盯了好几年,在我们眼里几乎已经不再是坟了,只是一个小土堆。
午休时浮先生一走,大家全上去围着张良说话,张良从容的一个一个打完招呼,然后笑看着我:“姮儿,你好啊!”
“不是说立夏才回吗!你什么时候到的?也没收到你的信!”我嗔怪道。
张良温柔的笑开,眼睛里带了点调侃:“昨日就到了,你在解忧楼豪掷万金的时候,我也在,不过你没看到我。”
“啊?”我不好意思的捂住脸,昨天演的跟个傻子似的,没想到张良也在里面。田升听完就阴阳怪气的说:“他眼里就只顾着赚钱,哪还放得下别人啊!”
“就你作怪!”我食指竖起在田升额头上点了一下。
张良回来,我中午高兴的吃了三碗饭。
放了学,我便邀张良去家里吃晚饭,张良也不推辞,跟着我回去了。时茂迎出来,看见张良惊喜了一下:“张公子来了!”她兴高采烈的添茶倒水。
时茂今年也二十一了,这几年她看着我们长大,像姐姐一样的照顾我,看见张良也觉得甚是亲切。我看的她这么殷勤,觉得很是好笑。
“姮儿,你在赵国发生什么事了吗?”张良一坐下,单刀直入的问我:“我一回来就听说了解忧楼的很多事情,昨天又看到你在千金馆豪赌,你很需要钱吗?”
我不瞒他,便说:“这是我和我父王的约定,半年内我赚到五万金给他,他允诺我一件事情。”
“你父王是要出兵吗?”思绪敏捷如张良,瞬间抓住要点。
我顿了一下,这算不算是泄露国家机密?想了一瞬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个约定就是这样的,或许是父王在故意刁难我。”
“什么事情是赵王不会答应你的?”他问完停了一瞬,就有了答案,有些不自然的说:“是婚姻大事?不过姮儿,你是不是考虑得太早些,你现在远没到那个年纪。”
“我不喜欢事临到头再求神拜佛,凡事应该早做准备。”
“你动静太大了。”张良沉声说:“希望你早日赚到五万金,趁着解忧楼还没出事之前。”
他说话留了一半,我不在乎的挥挥手:“不聊这些糟心事了,我心里有主意呢。倒是你,此次在韩国怎么样?”
张良温柔的笑起来,摸摸我的头:“不聊那些糟心事了,今天好好喝一杯吧。”
看来他在韩国也不是那么如意,那么就原谅他不给我回信了。晚饭炖了鸡,嫌清淡不下酒,我让汤厨子又多炸了几条小鲫鱼。
喝至微醺,张良突然凝视了我半晌,然后发出一声:“姮儿,你长大些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七八岁的小孩子脸,有什么区别呢。我问:“我也没什么变化吧。”
“长开了,有点女孩子的模样了。”张良手肘支在桌上抵着头,这个角度的他很好看。我喝了口酒,问道:“我长得像女孩子吗?你长得那么好看,也没见人说你是女孩子啊!”
张良失笑,静静喝了一会儿,我微笑,道:“张良,看见你真高兴。”
“我也是。”他含笑看着我,目光中皆是暖意。
千金馆里,押我对家的人已经涨至一千八百金了,依然是些小打小闹,真正的大鱼还没有出现呢。我抽空又去千金馆晃了一圈,并大言不惭的说:“恐怕也没有谁敢与我赌这一场了!”
这话很快被添油加醋的传到每一个去解忧楼的人的耳朵里,一天下午我还在上课的时候,解忧楼来人把我叫走,说是有人和我赌了一万金。在师兄们哗然的声音中,我激动的朝外面奔去。
解忧楼的院子里被挤得水泄不通,李徐护着我穿过重围进去,发现做我对家之人居然是田假。我再没想到是他,忙有模有样的行礼:“司空大人。”
“赵公子!”田假一见到我就笑眯眯的,笑出了我一身鸡皮疙瘩,他说:“听闻你在此做赌,我心里那叫一个痒啊!不赌一把我家里的金子实在咬手。”
周围人都笑起来,我也跟着笑:“怀瑾三生有幸,和司空大人做了对赌,也不知这把能不能赢,怀瑾心中实在沉重啊。”
“赢不赢的,那还不得看天意啊!”田假走时有意无意的抛下一句话,众人沸腾。田假是王族,有第一手消息是假不了的,加入这场赌局的人又多了,此时对家已经押了一万三千金了,一万是田假的大头,三千是散户。
我在千金馆站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再添一万金做赌!”
已经走至门口的田假又回过头来,笑吟吟的看了我一会儿,发出一声虚假的叹息,仿佛在同情我小孩儿不懂事一般,然后就负手离去了。
众人一片哗然中,我也跟着离开。
家里实际上已经拿不出一万金了,我把所有能融的首饰全化成金子,也不过八千金。正在家里踌躇着呢,外面有人抬了两个木箱子进来,箱子一打开,里面金灿灿的晃了我的眼。来的人里面有青春痘——张良的家仆,我至今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
青春痘跟我说:“我家公子说,这三千金借给公子。”
我大喜,忙把所有的钱全都抬到了解忧楼,此时千金馆外除了我派去的士兵和夏福的伙计,田假又派了三十个人守在外面。
此时千金馆里所有的钱加起来是三万三千金,没有哪场赌博比这次还大了,一时间人们议论的话题已经变成了我,不再是之前的阿宝了。我还自我嘲笑,今年齐国人民的娱乐消遣,都是我提供的呢!
到三万三千金,后面就一直没有人再往上叠加了,千金馆被守得如铁桶一般,再没有开业。大家都在等着,秦国和魏国这场战争的结果。
某日放学,张良又来了我府上,我正在通头发,看他进来我惊讶:“没听你说过来啊?是找我有事吗?”
“钱都借给你了,没钱吃饭,来你这里蹭一顿。”张良说。
……
立夏,白生师兄成亲的日子,这也是我第一次去浮先生的府上。白生虽说是娶妻,不过他是孤儿,拜天地亲师都在浮家,田升小声在我耳边说:“这是入赘!”
我一巴掌过去:“不许这么说,白师兄对咱们多好,你这没良心的!”
田升瘪瘪嘴,抱着脑袋站到张良后面去了。
浮府今天张灯结彩,宾客满门,我们几个是作为新郎亲属一直站在白生后面。白生情况特殊,省去了迎亲这一步骤,直接是宴饮。
我问:“什么时候开始啊?”
“等一会儿,新娘出来。”张良耐心的回答说。
白生今天很紧张,回头看了我们好几次,我们都是笑着开他玩笑让他放松下来。婚礼举办是在院子里,设有祭坛,坛上有祭品,牛羊猪肉和一些谷物。客人们都站在院子四周的屋檐下,浮先生和他的夫人坐在里面的高堂上,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满脸笑意。
浮先生身后还站了个中年人,据介绍那是他儿子。客人里也多是浮家的亲戚,其中有一些是齐国的小官员,前面进门时有不少人来跟田升问好来着。
从贺礼能看出,浮先生在齐国是相当是尊敬的,前面送贺礼的一报名字,居然有相国后胜和大宗伯田荣等人。浮先生并无官职,只有他儿子在宫里当差,这些人能送来贺礼,就说明浮先生的面子还是挺大的。
“新娘子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都朝廊下看去,新娘子被人搀扶着出来了。一身红黑相间的礼服,头上戴着金首饰,簪了花,并没有我想象的盖头之类的,倒是手里拿着一柄扇子,半遮着脸。
新娘子一出来,大家就开始喝彩,新娘子身边跟了好几个女孩子。我看着新娘子雯小姐,她生的虽不说有多美,但五官看着十分舒服,眼睛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一般。
白生紧张的抓着衣服,我看见他的手,忍不住招呼张良他们看,他们一看白生的袖子都快被他抓皱了,就忍不住笑起来。
新娘子被搀扶到白生旁边,大家都安静下来,据说是各自有各自的站位的,亲朋友好都得按着之前定好的位置站,不能站错。
白生和雯小姐在祭坛前面站好,浮先生和浮夫人站在祭坛旁边,司仪拿着一卷书简,大声诵念:“……将合二姓之好,上以示宗庙,下以继后世……”
太长了,我就记住了这么两段,听完一大段念词之后,白生端端正正给新娘子行了一礼,手中拿了一块玉佩奉上:“今夕良辰,愿同玉人结良缘,呵护,尊重,共进退,互扶持,还请夫人放下遮面扇,让我瞧一瞧真颜。”
大家怪笑着,纷纷拿花生糖果往白生身上砸,申培偷着笑,小声跟我们说:“白师兄一到正经时候,手也不抖了!”我们听他说,都强忍着笑。
这时新娘子把扇子放下,递给她身后的女孩子们。新娘子含羞带怯的低着头,大家都安静下来,只听新娘子纤柔的声音响起:“受君琼瑶,还之木瓜,盼君珍重。愿……”新娘子的声音越发小了下去:“愿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在宾客们的哄笑声中,新娘子将一个用红绳系好的木瓜递给白生,白生珍重的接过,然后将木瓜给我们拿着。
接下来就是新人一起祭拜天地和父母,享用祭品。
司仪又是一通念词,白生和新娘子跪在准备好的蒲团上对着祭坛拜了三下,又对着浮先生和浮夫人拜了三下,然后都被搀扶着起来,司仪拿出两双筷子给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