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且先听我说完,”韩非冷静的看过来,似乎一点也没在意守在殿门的侍卫们,他们的手已经扣在剑上。
父王手猛的一拍桌子,满面怒容:“听你说什么,听你说你跟秦王建议攻打赵国吗!”
我这才有一点点明白过来,韩非既然建议秦国攻赵,为何又来赵国将这件事告诉我们呢?总觉得其中也许有隐情,可父王已是在气头上了。
“陛下,”殿中突然一道清凉的声音仿佛能压灭所有火气,大家都看向张良,与韩非的沉着冷静有所不同,他只是温润的,含着三分笑意说道:“秦国有攻韩之意,公子不得已只好将秦国的注意力转移在赵国上。一来,赵国实力强大,二来……”
他仿佛在说一个故事:“二来,秦国若攻赵则必败无疑。”
“黄口小儿,凭你三言两语寡人就能信你么?”父王虽然如此说,但我感觉他身上的怒气已经消了,语气里只有令人不适的嘲讽
“陛下不信吗?”张良反问道,丝毫不在意父王的嘲弄。
“寡人为什么要信?”
张良道:“因为,公子已说服秦王用桓齮领军,他们最先会攻打赵国的东南。”
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关联,但显然父王却是懂的,他沉思半刻后,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欣喜,又很快把情绪收了起来,令人重新斟了酒上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围魏救赵吗?”想清楚韩非建议攻赵的主张之后,我不知不觉问出了声,同时也是给父王刚刚的发怒和嘲笑找到一个台阶。
“你还知道围魏救赵?”父王听到我如此问,他哈哈大笑起来,又问道:“这谁教你的?”
张良正望着我,突然的有点想出风头了,我天真的抬起头:“《孙子兵法》上说的呀,围魏救赵之计!”
韩非站起来:“公主虽年幼,却是博学,我的几个妹妹今天也七八岁了,却无人知道《孙子兵法》是何物。”
不是张良,我心下失望,抬头却发现张良正瞧着我,我心下顿时飘飘然,快崇拜我吧快崇拜我吧,然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父王倒是高兴的很,夸赞我道:“寡人的这个公主向来聪明,寡人也是最疼爱她的。”
韩非没再讨论我,继续和父王讨论起其他,我见赵嘉和其他众人听得十分认真,只有张良,他在喝酒。他喝酒并不豪饮,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细酌。
轻轻挣开父王,反正我现在是个小孩,小孩子乱跑也很正常。我跑到张良身旁,撑着头看着他,张良将酒杯递过来,我闻了一下眉毛拧起来,很浓的酒味。
“不喝不喝。”我推回去,张良就这着这一推将酒全都饮尽。
我半个身子都趴在了矮桌上,问他:“你很爱喝酒么?”
“一般般喜欢,”张良一只手拎着我,把我放在他旁边的软垫上,他道:“桌上脏。”
我不置可否,他又说:“听人说赵国邯郸有美酒,我仔细品尝一下罢了。小公主,你多大了?”
他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含着浅浅笑意。
我偏过头:“我不小啦,你看着也没比我大多少,不许叫我小公主。”
“好吧,大公主。”张良说话时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我凑上去使劲嗅了一下,是一股淡淡的香味。张良说:“这是我房间的兰花,大概常年都种着,就染上了这种味道。”
我抓住他的袖子闻了一下,由衷赞道:“真香。”
“若有机会去韩国,我便带你去看看。”张良轻声说,他想过来摸我的头,我却躲开。
“很多人都喜欢摸我的脑袋,因为他们把我当小孩子,又因为我想让他们把我当小孩子,所以我才愿意让他们摸我的头。”我认真的说,但还有后半截话我没有说完,不知怎么,并不想让他也把我当小孩子。
张良不知听懂了没有,点点头,对我行了一揖:“姑娘有礼了。”
他懂了?真懂了?我想了想也学着他的样子还了一揖:“公子也有礼了。”
我们两个正儿八经的互拜,我突然觉得好笑,吃吃的笑起来,张良也摇头笑了。谁知父王这时突然看过来:“这是在干什么呢?”
我装作无赖的样子,跑到父王身边站好,撒娇道:“儿臣适才在和他谈礼仪呢!”
“是,公主仪态十分好。”张良含笑看着我。
父王看着张良,称赞道:“张公子年纪虽轻,说话谈吐却不俗,不知师承何处?”
张良起身回答说:“晚辈目前正在齐地的稷下学宫求学。”
“稷下学宫好,”父王看着赵嘉:“学宫的上一任祭酒荀况老先生还在任时,寡人欲送嘉儿去那里见识一下百家所长……我倒忘了,韩非公子是荀况老先生的弟子。”
提到荀子,韩非神色一暗:“老师当年授业之恩,韩非至今都十分感激。”
趁着他们两个又在说话了,我跑到赵嘉那里,问:“哥哥,稷下学宫是什么地方?”
“那是齐国的一所学宫,那里有各家各派的学者,无论国籍年龄还是学派如何,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言论。这里曾经出过孟子、邹衍这些著名的学者,尤其是荀况先生,曾经连任三次祭酒。”他又停顿了一下,说:“后来因为战争学宫逐渐落寞下来,到现在,只有七国的权贵才有权利进入稷下学宫。”
“我想去那里”我的眼睛顿时亮了,这不就是学校吗!
谁知赵嘉笑了笑:“想进学宫光有身份还不够,得通过祭酒的考试,况且,你又是女子。”
“那祭酒又是什么?”
赵嘉继续为我耐心解释:“祭酒也就是学宫之长。”
原来就是校长啊,我心里顿时乐开花,学宫一定比赵宫好玩,我去那里可以结交七国朋友,可以了解将来的形势!更重要的是,可以自由自在的兴风作浪!自由自由,我连做梦都在想!
我仿佛找到一条出路了一般,那天的宴席如何散的我都不记得了,心里唯一想的就是稷下学宫。
要怎么才能进去呢?还要说服父王让我进去。
苦思冥想两天,都毫无结果。
“公主,听说花圃里的腊梅开了。”夏福在我耳边说。我闷了两日,也有些不耐烦了,便说过去看看。
昨夜大概是下了一夜的雪,外面是明晃晃一片雪,覆盖住整个赵王宫,听说我出生在这个世界那一天,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
心思不知飘到何处,直到夏福轻声提醒,我才看到雪地里怒放的红梅,仿佛鲜血一样红颜色,我这两天来烦闷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走近了,还能闻到淡淡梅香,忍不住想到那首著名的诗,隔着千年的时空,我轻声念出:“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为有暗香来……”是那道清凉的声音,我回过头,只瞧见在这冰天雪地里,披着一件青色斗篷的张良。他与这雪景实在太搭,衣袂飘飘,恍若谪仙。
张良笑看着我:“只是几十个字,却把梅花的风骨道尽了,留无穷韵味。”
只不过是盗窃他人芽慧而已,我不置可否,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公主那天神游太虚游得太久,连赵王陛下留韩非公子过上元节都没有听到。”张良淡淡的嗓音甚是好听。他定定看着我:“公主不像个只有几岁的孩童。”
“那我像什么?”我不似往常那样扮演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童,我只是平静的反问他。
张良又走过来一些,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兰花香。他伸出一只手在我前面比划了一下,然后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唯独没有遇见过谁有你这样的眼睛。”
一个小孩子,在我面前装深沉?我有点想笑。夏福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察觉到这目光我望过去,眼神里一派警示,他似乎被我这眼神惊着了忙低下头。
“你去前面守着。”我对夏福说,夏福一声不吭的就去前面站着了。
张良现在相较于我来说太高了,我不得不仰头看着他,对视了很久,有些安静,我收起嗤笑,正色道:“我这样的眼睛,是什么样的眼睛呢?”
“此刻与你相视,我会忘了你是个孩子。”张良突然蹲下来,见他凑过来,我本能的退了一步。张良手一顿,然后把我拉过去帮我把披风的带子系紧了。
我尴尬了一下,马上转移话题:“我听人说,你很聪明。”
他哦了一声,反问道:“听谁说的?”
还不是听各种历史频道推送的新闻上说的!我心里腹诽道,正史上记载的可都不是小人物,况且后世都称张良为谋圣,他肯定有非凡谋略。咳嗽一声。我道:“反正就是听人说的!”
张良不在意的笑了笑:“听说了我很聪明,那然后呢?”
“然后我眼下遇到了一个困惑,想找人解惑而已。”我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张良却突然接道:“你的困惑不就是稷下学宫吗?”
我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你刚刚不是听人说我很聪明,”他停了一下,语气里带了些戏谑:“我既然聪明,当然能猜到了。”
被张良小小的噎了一下,我一时无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突然伸出手来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其实是那天在大殿上听到你跟太子嘉的谈话了!”
他刚刚这个笑容让我十分眩晕,不同初见时淡然如水的笑意,虽然似水,却是冰凉。而此刻这个笑容,温柔得仿佛三月的阳光,哪怕他捏我脸蛋的行为在这个时代是有些失礼的,我也没跟他计较:“那你有什么办法?”
“稷下学宫现任祭酒是浮丘伯先生,我可以为你引荐。”张良微信一笑。
我一喜,接着叹气说:“你肯为我引荐,当然是好。可我父王恐怕不会轻易答应,我这两天烦闷正是为此。”
“想通过稷下学宫祭酒的考试,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如果你真的通过了,说服你父王又有何难呢?”张良顿了顿,继续说道:“秦国有一位神童叫甘罗,两岁时已经对《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于是他的家人送他去各国先贤那里学习,等八岁学成归来时便拜在了吕不韦门下,十二岁时官拜上卿。若赵国也出现这样一位神童,你猜你父王会不会高兴呢?”
震惊了一瞬,我连忙装作很惊喜,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如甘罗一样的神童?”
“甘罗虽是神童,却也不及你万中之一。”张良笑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我试探的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我是个异类吗?”
“什么叫异类?”
“生而不同常态便是异类。”我一直小心翼翼的伪装,不敢聪明得太过头。三岁那年企图开金手指被当成中邪的事,对我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何为异类?”张良却认真的反问我:“在愚蠢者眼中,聪明人向来是异类。我曾经见过一位大师,他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芸芸众生中总有一两个例外,可以参透凡人无法触及的奥秘。”
“这是哲学家才说的话!”我说,张良有些不解的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口中哲学家的解释,我微微一笑。
天上又开始下雪了,因为一直站着没动,所以鞋袜几乎已被雪水浸透。
风一吹,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