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夜的荒唐已经过去了三日时光。
奚俟终于抵不住先生的压力,去了长公主府邸随侍。
他在长公主门前徘徊,正好碰到姜雁杳在一大伙人的簇拥下响亮登场。姜雁杳抬起眉眼,不咸不淡的看了奚俟一眼,不做理睬,径直离开。众人嬉笑着观察门口的少年郎。
奚俟现世一辈子都没接受到这么多的眼光,有些受不住气,正准备打道回府,娇俏的丫鬟一路小跑过来,说:“奚大人,殿下让奴婢告诉您,且在府上住下。也不需回去收拾些什么,一切用具府上应有尽有,都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如果有什么不满意的大可以告诉奴婢。”
这回轮到奚俟不好意思,他还担心碰到姜雁杳会尴尬。看来,姜雁杳那日是真的喝醉了,人事不知,如何能记得。他悬着的心这才妥帖的放到胸口。
想到要在姜雁杳府邸上住下,他不知道这是否符合规矩,略微有些犹豫。添香鬼精说道:“大人不用担心是否合乎理法,此事是有过先例的。得先委屈大人担任长公主府邸的长史一段时日了。”
奚俟无法拒绝,才勉强同意。
他哪里知道添香说的先例是女帝称王后,柳故池就作为她府邸上长史随侍,记录发生的大事和姜谓的琐碎日常及生平事迹。
姜雁杳回府后在水边喂鱼,那是南部进献的珍宝鱼,色泽鲜艳,形如多宝钱。她手中的鱼食一枚一枚的投入水中,她问:“东西送过去了吗?”
“回殿下,已经送到了。只是……”红袖停顿了片刻,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姜雁杳接着问。
“奚大人只收下了衣物与笔墨纸砚,殿下让我送的银钱和珍宝推脱着不肯收。”
本来红袖以为殿下会生气,没想到姜雁杳貌似好脾气的说:“随他吧,不收就不收。”可是手底下的鱼食一枚接一枚。
红袖委屈,殿下,鱼都要让你喂死了,还说自己不生气,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第二日,到了午膳的时间,姜雁杳今日让膳房做了几道精致的小食,糖醋鱼,红柳香,香谷苞米,还有道甜点桃芡实。一眼看去,色香味俱全,姜雁杳又想到奚俟大概不肯来与自己共食,于是让添香送去奚俟所住的东莞阁。
奚俟得知添香来意,不清楚姜雁杳的意图,本来是不欲接受的,刚刚稍微露出点拒绝的意图,添香就泫然欲涕,好不可怜,并解释说这是殿下交给自己的任务,如果完不成的话,自己碗饭就吃不成了,大人肯定不忍心让我饿肚子之类云云。
红袖听着胞妹得意洋洋的表述,目瞪口呆,难怪长公主让妹妹这个冒冒失失的去送东西。要是自己只怕是做不到让奚俟收下的。
她可放不下架子,去学妹妹装痴扮傻,撒泼打滚。这就是她们姐妹二人的区别,一个沉稳大气,一个鬼灵精怪。
金色的铜镜中,姜雁杳坐在梳妆台前,柔顺的青丝滑落在肩膀上,身后碧绿色衣裳的侍女拿着犀角梳子在给她盘发。红袖的手一直都很巧,什么发型都会,只要见过的发型,她都能梳出来,很得姜雁杳的心。想当初在宫里,她就是因为家世清白和这一手技艺被姜雁杳看中成了她的贴身女官。
今日的发型是红袖新想出来的,云髻峨峨,修眉联娟,她决定命名百合髻。远远看去就像圆拱形的云朵扩散到两边。珊瑚珠排串步摇宝蓝点翠珠钗,金雀钗镏金点翠钗,点缀在乌发中,华贵万千,更让她看起来高贵典雅,比起国画馆中收藏的仙女图毫不逊色。
午后的日光本就是极耀眼的,姜雁杳特意选在宣化阁见奚俟。奚俟得知消息,惴惴整理一番,来了侍奉地方,见过肃凛长公主后,被长公主的贴身女官奉茶赐座。
茶是时安镇的名茶,叫岁和。取“岁时风和”之意,原是因为时安镇是商阴一带有名的破落镇,人不杰地不灵,土不肥粮不长,稍微有点闲钱的人都搬离了。仅仅剩下些老弱病残和些孩童,岁和是被一位女商人发现的,亦是由她命名。
她的名字叫做商奉雪,是一位天生的商人。
凭借她聪慧的头脑,她合该是这世上最有钱的人。
姜雁杳品着下面地方进献的名茶,颇有些出神,念及一个早就死透了的人,心头微凉。而奚俟来的时候,正巧碰到姜雁杳神思不属。
他今日身着不同于往日,居然没有穿着青绿色的衣裳,姜雁杳发现他似乎独独爱这色系的衣服。翠微连绵在衣襟下摆,银色丝线隐隐形成莲花纹,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深夜独自一人欣赏凄寒的月亮,是清冷有距离感的,但今日这身很贴合他的腰身,本就美姿仪的少年郎更加鲜活夺目。
姜雁杳被惊艳后,好歹魂是回来了。
她轻捏汉白玉桌子上玉净瓶中的莲花,很早就开了。添香是个爱玩贪香的,早早就驾着小船去湖心采撷莲花,又配了素净的烧白玉瓶子。粉白色的花朵,嫩绿色的茎被她拿在手中,五指纤纤,好看极了。
她含笑道:“不知道长史打算从什么地方开始教?本殿该学的东西可有些多呀。”
奚俟竭力控制住自己扭曲的表情,道:“国史风土人情这些怕是长公主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不如长公主先练好自己的字。”
他见过肃凛的笔迹,真可谓鸡爪子爬爬。歪歪扭扭,不成体统。如此他也好开始,顺理成章揭过自己根本不甚了解国事的事实。
他从袖子中捞出本裴学士被广泛临摹的字帖,是本劝学篇。这原是裴大学士写给自己侄女的。可惜她那侄女不是学习的料子,练乡间的考察都没能过。
就连裴稍在一次醉酒后也说,她生的男孩若是能与姐姐的孩子性别互换或者是性格互换也可以。这就很当权者的结论,男子只要一尝到权利的甜头,就会抛弃情爱、亲缘、良心,他们似乎天生在感情上就比女子淡薄的多。
他们可怜的高傲不允许最高处被女子占据。
既然不能推翻她,那就污名化她,搞臭她。
这是前朝的教训,延泽女帝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姜雁杳写到“南方时疫……”时,奚俟在旁边突然灵光一闪,现在是蒹葭十七年,也就是说离史书上记载的“十七南方温热又起……”相呼应,难道这里的病疫与当年裴学士路过珂州的疫情相同?毕竟二者时隔三年,大概方位又差不多,主要病情表现也都是高热、恶心、呕吐不止、到严重时伤及肺脏咳血而死也是常有的事情。
奚俟突然想问,“殿下,臣听闻我朝对于瘟疫都是先行救治,一旦扼制不住病情蔓延,就会群聚灾民火化,这可是真的?”
姜雁杳的笔顿住,他的话不可谓不大不敬,如果让女帝听见,就算不杀他也会追究他个不实的编排罪。姜雁杳冷了脸,也不再装着和善说:“你疯了吧?在本殿面前构陷朝廷。”
奚俟胆子也大了不少,见姜雁杳终于卸下了笑面虎的伪装,他反而安心不少。
“殿下不会出卖臣的。”
奚俟肯定的说。
“你就这么肯定?不怕本殿杀鸡儆猴?”
姜雁杳此时此刻特别好奇,她看不透眼前的少年。
“因为殿下也不认同此事。”奚俟突然厉声道,他铿锵有力的回答让姜雁杳错愕,然后大笑不止,甚至要笑出来眼泪。
姜雁杳说:“你就这么信任本殿?本殿不知,你这莫名其妙的信任从何而来,分明与……我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谁说的?他之前明明天天见姜雁杳。
在老师家中的正厅有姜雁杳的女帝画像,巍峨圣恩,面目模糊,似乎藏在云雾中。
他早就见过她千百次了。
在来到这个世界接触到真实的她之前,他早就很熟悉她了。
庭下流雪回廊,雕栏玉砌,风停云驻,鸟鸣回响,群芳争艳,画面美的不真实,金枝玉叶的少女在书案旁手执玉笔,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一只手半撑在桌子上面,二人的距离一时间有些近了,二人就维持这样的姿势久久不动。
温热的呼吸交融,奚俟这才发觉二人太过亲近,拉开距离。他假装咳嗽一声,缓解空气中的尴尬,姜雁杳美目溢彩,看不出情绪如何。
姜雁杳按照奚俟的要求临摹了一篇大家名作后,只觉得周身惫懒,捂嘴打了个哈欠,传唤亭下等候的姐妹花,红袖和添香。
红袖迎着上去,拿着轻罗小扇给长公主吹风,三月已过,时下的天气日渐炎热,姜雁杳里面的春衫感觉都有些微微汗湿。
姜雁杳被热的有些烦躁,又想到这么热的天,奚俟还穿的严严实实的陪她练了大半日的字帖,就让红袖吩咐小鲲子去地下寒室盛些冰给奚俟的东莞居送去。
奚俟这时在屋收拾先生让童子送来的东西,除了一些衣食外,还有个软枕。他摸索半天,把暑锦枕头翻个边,然后找到条一指宽的缝隙,他一用力扯开,然后伸手进去摸索,居然掏出一把银票和一盒成色极好的珍珠。
珍珠圆润洁白,光泽细腻动人。一看就不是便宜的东西,哪怕送到当铺去,也能抵押不少钱。
奚俟哭笑不得,他自然是不缺钱,不过张行道的心意他是领会到了。老师她必然是担心自己入了虎狼窝,又担心自己没有钱打点。
奚俟顺手摸了一块芡实糕,白色的米糕边边,肉红色的果肉内里,酸酸甜甜,口感细腻。他突然后知后觉的想,姜雁杳怎么知道他爱吃甜的?
作者有话要说:晚点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