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姜秉儿抱着一床崭新的被褥坐在床榻上,一层床幔隔开她的视野。她颇有些不自在地抿着唇,床幔外一盏烛灯隐约着外间的陌生轮廓。
今日夜深,云溪奉说临泉镇的事他会处理,让她暂且在院中厢房住下。
只是在他的院中住,让姜秉儿不自在极了。
哪有人能把一个年轻姑娘,安排在自己的院中同住的。让他长辈知道,非得给他好果子吃不可。
她到底是困乏地,慢悠悠躺下闭上眼,隐约想起。
在很久之前,弄了些手段把云溪奉买到手后,她就像是得了一个新鲜的玩具,喜滋滋的将奴隶少年安排在了自己的闺阁之中。
与现在何其相似。
也许是时隔三年再次与云溪奉碰面。姜秉儿久违得梦见了过去。
不是什么美梦,只是让人沉沦。
姜秉儿全靠着对时间的敏锐强行在适当的时机睁开眼,此刻已然天亮。她起身更衣推开支摘窗,晨光使她惺忪,眯着眼估摸这会儿刚刚卯时。
这里是别人家。她睡太久可不好。
姜秉儿洗漱很快,甚至有功夫将裙摆的泥点擦洗干净,鞋也同样擦拭干净。相比昨天稍微得体点。
她推门出去,中庭早有人候着。
云溪奉今日身着一身墨蓝色圆领衫,领口翻白,腰系革带,手中领着一柄长剑,不知等了多久。垂着眸听见动静方才抬眸。
“我出去一趟,按照脚程许要三五日归。”
姜秉儿愣了愣。
她昨夜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全是云溪奉。
恼怒着眸子明亮的少年,气得咬紧牙关转身离去的他。以及那场她恶趣味布下欺负他的局,最后是少年嘴里含着血腥气,死死将害怕到大哭她按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手掌的热度,大雨冲刷的冰冷,她满心的惶恐。少年低下头狠狠咬上她的后颈。
“姜栖栖,别招我……”少年的声音在大雨唰唰声中不够清晰,含糊,却仿佛压抑着雨水也冲刷不掉的炙热,以及绝望。
“别招我……”
猛然见到成年后的云溪奉,姜秉儿下意识抬手摸着后颈。
那个早年的牙印仿佛还在疼。
她急促地哦了一声。后知后觉云溪奉在说什么。
脑袋里甚至是慌乱的。这种事能告诉她吗?他可是将军,将军的出行路程时间什么的,不该是重中之重吗?
“将军,昨日叨扰一日,今日我想……”姜秉儿昨夜得了云溪奉的一个回答。他答应了,想必会做好。那她得赶紧回去临泉镇了。
这将军府,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谁知男人微微抬起下颚,几乎是用下巴看着她。
“老实等我回来。我回来时你若不在家中……”
“二爷的胳膊腿,我会拆了挂在军营里。”他语气淡然到仿佛随口之言。
云溪奉已经走了不知多久,姜秉儿腿还是软的。
她全靠扶着墙,慢悠悠钻回厢房中。
云溪奉拆分过的人,加起来都能填满一个天坑了。他说拆了小叔,语气绝对是认真的。
虽然有时候怒其不争,但是小叔都能从冉老爷手上囫囵着出来,她也不至于真的眼睁睁看着云溪奉拆分了他。
在将军府等他。
等云溪奉。
还好,对她来说不算难熬。
将军府的日常,都是卯时三刻用早膳。
开府一两年来,也不见得有什么能留宿府中的客人。姜秉儿的存在可让云三夫人没少头疼。
留在府中等人,到留饭,到留宿。这也就罢了。客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云溪奉居然将人家安置在自己院中!
哪怕是厢房呢。人家姑娘不要名声的吗?
云三夫人思前想后,不确定怎么来对待姜秉儿,更不能将她叫来与家中一起用膳。专门令厨房分了一份早膳出来,派了个年纪小不懂事的丫鬟去送。
早膳时间能混过去,可云三夫人到底是名义上在掌家,客人在府,她不能不闻不问。
巳时左右,云三夫人派人来请姜秉儿去她院中。
姜秉儿跨出们院时,意外发现在拱门处有个年轻小子抱着剑靠墙呼呼大睡。一听见脚步声睁开眼,却是个熟人,云溪奉的长随小纪。
他站直了身体,姜秉儿发现他身后的门匾本该书写题名的地方,如今被一块红布遮去一个字,只留下一个园。
这会儿修葺吗?
“姑娘去哪儿?”
“夫人请姑娘过去坐坐。”云三夫人的侍女有些迟疑,“纪小哥的意思是?”
小纪瞥了眼云三夫人的侍女,乐呵呵给姜秉儿解释:“一般来说,属下不能进内院。但是将军有令,叫我牢牢跟着姑娘。”
姜秉儿没想到云溪奉还在这里给她留了一道。
小纪看着十五六的年纪,但是能给将军当长随,还得用,只怕是个不简单的。留这么一个人给她守门……
云溪奉怕她偷跑了?
姜秉儿深知自己没有话语权,只在一侧微笑等待他们最后的答案就是。
结果自然是云府的侍女不敢得罪将军的长随,小纪收了剑大摇大摆跟在姜秉儿身后。
云家的长辈几乎都在那一场抄家中没了。
独有一个带着姑娘回娘家去探亲的三夫人存活。
三夫人的庭院看着十分素雅。用瓷瓶养花,在窗下摆了一排又一排。地上是用草木分成一块一块的格子,青石板之间长着嫩绿的草芽,瞧着很是新鲜干净。
姜秉儿与三夫人见过一次,大概知晓这位夫人是一位如何宽宥温和的长辈。
不过想到自己到底是给人家带来了麻烦,姜秉儿再见三夫人时,是有些心虚的。
云溪奉不让她走,在云府等着他回来,那估计还要在府上叨扰三五天。
她结结巴巴与三夫人说起此事,隐去了云溪奉的强迫之举。
毕竟人家是一家之主,疏不间亲,也不能在人家长辈面前说她侄儿的不好。
三夫人半点犹豫都没有,笑吟吟地点头:“如此甚好。姜姑娘惹人喜爱,我也想多与姑娘亲近亲近。不如这几日,姑娘就住在我院中,与我家萱娘一起玩耍如何?”
说这话时云三夫人心里也忐忑。
旁的她都随云溪奉作为。但是不能让两个年轻男女同住一院。
大早上的,表侄女都快闹得她脑仁炸了,自己闺女也说于理不合。云三夫人思来想去,这位姜姑娘还是挪到自己院子里合适。
姜秉儿松了口气立刻点头。
老实说她要在云府待几天,待在哪里最踏实,想来想去也就是这位三夫人了。又是长辈又是女眷。说会儿话,几天时间说不定就一晃而过。
姜秉儿来京时只有一个小竹篓,里面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东西。云三夫人立刻将新春后刚裁剪的几套衣衫给姜秉儿拿去,又指了两个伶俐的小丫头先伺候着。
怕姜秉儿不知晓府中如今的情况,一边闲聊一边告知姜秉儿。
云家如今有两个年岁还小的公子,三位姑娘在家。
公子暂且不提,姑娘们一个是三夫人的女儿云萱,十六岁。一个是云二爷家的云葶,十四岁。另一个是云溪奉姨母的女儿,梁姝。十六岁。
云三夫人提及府上的姑娘,有意无意跟姜秉儿说到当年一桩旧事。
云府满门抄斩,云溪奉母亲的妹妹也因此受到牵连,被夫家打伤,带着女儿被赶出门。全靠当时云溪奉的小舅相助,将娘俩接了去。
云溪奉得以翻案,重新开府后将小舅姨母和表妹接了来。
“按理说姑娘该是遇不上的。只怕姑娘不知晓到底不好。我碎嘴与姑娘说一句。府上的舅爷是将军的亲小舅。当年为了云家一事奔走,御前被此杖责,腿脚落下了毛病。姑娘若是见着了,可别怕舅爷。”
姜秉儿默默点头。
当年云家那事闹得着实大。
清廉一辈子的太傅云大人因为一封信,被先帝下旨查抄。成年男丁如数入狱。门下弟子四下走动试图替恩师求情,却遭遇了御前三十仗。
三十位为云太傅求情的朝中臣子,于御前被杖责。而后先帝下旨,三代不可入朝。
此后,为云家求情的学子们逐渐少了。
所有人都以为云家残剩的妇孺们最后会凄惨死去。谁也没想到,会有一个身上背着奴籍的云家子,从血海战场中为云家挣出一条活路来。
姜秉儿低头扣着自己的手指。
说起来云溪奉能成功,其中也有她的功劳。
奴籍的云溪奉不可离开买主家。但是入赘给姜家,在府衙登记过的‘姜云溪’就没有任何限制了。
也因此他在得到新的身份后,迫不及待地在那一场属于他们的婚礼上,逃走了。
姜秉儿咬着唇觉着自己的情绪有些受到影响,连忙摇摇头。
别想了,过去的时候早已经成了定局,如今只要能解决冉家事,找回被窃走的休书就足够了。
姜秉儿新挪到云三夫人的院中,此处厢房倒是一切收拾妥当,该有的家具应有尽有,还添置了不少新鲜瓜果,糕点茶水。
算得上是暂住中,环境最好不过的了。
她刚与丫鬟将床铺收拾好,这里就迎来了一波客人。
也不是客人,云家的两位姑娘和表姑娘。她们才是自家人,只有她是外人。
“姜家阿姊好,阿娘怕阿姊一个人无趣,着我来烦阿姊玩。”
云家的云萱姑娘教养极好,生的也是白净可爱,跨过门槛外头笑吟吟地与姜秉儿先招呼了一声,得了她的话才进来。
云葶姑娘年岁小,也沉默,不知为何一直在打量姜秉儿,快被发现的时候就飞快移开视线。等姜秉儿的目光移开,她又歪着头,悄悄盯着姜秉儿看。
姜秉儿以往经常带小姐妹玩,尤其是这种一眼看到穿的女孩儿们,她很好拿捏。
请了几位姑娘进来落座,随意说了几句外面的见闻趣事,就引得两位云姑娘一脸认真听她说话。唯独表姑娘梁姝,始终抱着手臂满脸不快得盯着她。
“我有话问你。”
梁姝倨傲地仰着下巴。明明是在对姜秉儿说话,却没有看她。
姜秉儿嘴角笑意浅了浅。若是换做以前,或者说只要换做别处,别人家的表妹,她的脾气都不会容忍别人对她这般无礼。
但是……
这里是云家。她是云溪奉的表妹。
她掰开一瓣橘子塞进嘴里。酸的她腮帮子疼。
冷静了些。
“梁姑娘请问。”姜秉儿甚至是笑吟吟地,看起来很是和善。
“你来寻我表兄,是不是有什么坏心思?”
梁姝的问题问的姜秉儿一阵无奈。
“云将军战无不胜,雄壮威武,我等受庇佑的子民对将军敬仰万分。”她委婉地说道。
她敢,她能有坏心思吗?保命都来不及呢。
云萱悄悄拽了拽梁姝,怕她说错话。
梁姝却还记得昨晚上的心情。表兄除了家人外,对外人可从来没有多半个眼神!昨天居然会留一个乡野村姑同桌而食!更别提还让她住在栖园里!
她一整夜没睡,今日见到姜秉儿,半点好语气都没有。
“我可告诉你,你就算对我表兄有什么心思也都收着。”梁姝凶巴巴盯着姜秉儿。
姜秉儿嘴角一勾,好脾气地打算先答应下来。
而后,梁姝不顾两个妹妹的阻拦,掷地有声说着。
“他已经成亲了。”
姜秉儿下意识地接了句:“我知道。”和她成亲,她当然知道。
说完才有些心虚。
等等,梁姝口中的成亲应该不会是云溪奉和她。云溪奉肯定不会告知家人当年那场羞辱。难道说这两年,云溪奉已经成亲了?
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心情。呼吸有些闷闷地。
“你知道啊……”梁姝警惕地盯着她,“表兄为人君子,绝对不会纳妾的!”
关于这一点,姜秉儿点头认可:“我知道。”
她怎么能不知道呢。当初他是她的童养夫,好友们都知晓他是奴隶出身,看不上他。经常怂恿着姜秉儿去戏院瞅瞅合心意的。
甚至在他们成亲前几天,还专门弄了一批白净的小哥儿来给她。说是给她当妾的。
姜秉儿都快忘了那些白净小哥儿最后怎么了。也快忘了云溪奉在外面时,那些好友们怎么鬼哭狼嚎地逃走的。
只记得他冷冰冰踹开她闺门,她躺在小榻上浅寐,慌张睁眼,一把短匕被粗暴地塞到她手里。
少年清冷的眉眸中染上一丝残忍。
“姜栖栖,你要纳妾吗?”
当时姜秉儿吓得魂都没了。匕首在她怀中,可她感觉自己的小命攥在云溪奉手中。
她立刻抬起手勾住少年的脖子,眼泪汪汪地摇头。
后来,他好像被哄好了。低头轻盈地,又生疏地在她额头亲了亲。
“你认真一点,我们……”
后来他说了什么,姜秉儿忘了。她感觉自己被吓到了没面子,感觉到少年的松软就立刻翻身猖狂起来,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上。
梁姝没想到姜秉儿这都知道。那看来不是她想的那样了。
到底是年纪小的女孩儿们,起初带有旁的偏见,是决计不能和平共处的。
在得知姜秉儿对她没有威胁后,梁姝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儿。
姜秉儿比她们年长一两岁,又从小在外见多识广,几天下来将三个小姑娘哄得服服帖帖,见天儿都往她这儿跑。期间也从小姑娘口中得知云溪奉的成婚,指的就是三年以前。
让她一时间心虚不已。
晴好正午,中庭支了一顶伞障遮挡烈日。姜秉儿搬出云萱送她的两盆花,小心翼翼在伞下撒着水。
话少沉默的云葶坐在一侧捧着脸陪她。
“葶姑娘,你来看看,这叶子怎么蔫儿了?”
姜秉儿抬头笑吟吟给小两岁的妹妹求助。
云葶刚要起身,却看见姜秉儿的身后,眼睛顿时瞪大,难得染上明亮。
“阿兄。”
姜秉儿笑意印在嘴角,回眸。
说外出三五天的男人此刻风尘仆仆地,带着一身烈日的灼热走到她身后。
云溪奉逆着光,眉眸在阴影之中使人看不清,姜秉儿却能感觉到一股凝视她的专注目光。
姜秉儿下意识地露出笑容。
“将军回来了。”
少女着一身耦色锦绣衫裙,耳垂明珠坠,五官不染胭脂自然娇艳,俏嫩娇憨,眉间沾着慵懒,一如他梦中她长大后的模样。
云溪奉紧绷的身体稍微松懈了些,懒懒将手中长剑塞到少女手中。
姜秉儿抱着剑被压得险些一个踉跄,脸蛋皱皱巴巴想发脾气又强行忍住。而他则目视着狼狈的少女,轻声回答她的话。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