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脸上的笑容陡然凝固,对上陆晏冷飕飕的眼神,心慌气促。
“这,这怎敢?是世子妃瞧不上小人医术,请了外头的郎中看诊。”
“哦?”
陆晏漫不经心的应着,宋先生额头已现出一层细汗,腿脚一软就要跪下,陆晏却伸手托住,没叫他跪下去。
“我想先生应该明白,世子妃,也是这王府的主子。”
豆蔻狠狠出了口气,想与白知夏说话,撩起帐子,却见白知夏合着眼,仿佛已经睡了。
二人悄悄退出来,宋先生还没走,陆晏扫一眼,就知道白知夏这是已经睡了。
宋先生一头冷汗,早已后悔不迭。陆晏见白知夏睡了,不好再言语搅扰了她,才摆摆手,宋先生如蒙大赦的跑了。
鹿鸣眼巴巴的:
“爷,快交亥时了,您还没吃晚饭呢。”
陆晏还拿着那根石黛看文书:
“世子妃晚上吃的什么?”
“世子妃胃口不好,只吃了半碗白粥。”
“还有剩么?”
茯苓看了豆蔻一眼才回:
“小厨房里还剩了半瓦罐。”
“就这样吧。”
茯苓就去小厨房热粥去了,屋里白知夏咳嗽几声,豆蔻进去瞧了,不多会儿也出来,追去厨房:
“世子妃说,世子喜欢滚热的粥。茶水也要比刚好入口的要热上三四分。”
两个婢女都出去了,陆晏头也没抬,却问鹿鸣:
“小厨房伺候的下人呢?”
“奴才这就去叫?”
“不必了。既然不喜欢小厨房,那就去大厨房伺候吧。”
鹿鸣暗暗咋舌,当初为本着塑玉居的差事,那些人可都不少费劲儿,如今瞧着世子妃不受宠,一个个的造次,谁能想到呢。
陆晏行军时养成的习惯,吃饭很快。一碗粥吃完,就把人都打发下去了。
文书还有不少,堆积两天,得尽快处置。等到将庶务都处置完,已是将近子时了。他端起手边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深深皱眉。但茶盏还没放下,就瞧见了屏风边上站着的女人。
白知夏看着他。
陆晏蹙着的眉没有舒展,转身将斗篷拿来,给她披上。白知夏顿时想起母亲寿宴那日,大哥将陆晏的斗篷给她披上,陆晏淡漠的神情。
很温暖,但这样的温暖让白知夏有些惶恐。
她拽了拽斗篷,接受了他的好意,夫妻间能到今日属实不易。她垂着头,半晌不做声,陆晏道:
“不是睡了么?”
白知夏很想问问,难道他是今日才知她在晋王府的处境?才知奴才对她的践踏?得知真相为她出头,那么在之前,即便知道了,是不是觉着也是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但这些话在她心里不管怎样翻滚着,她都没有问出口。
其实她知道答案。
因为在陆晏心里,非黑即白,除了他心底真正信任的人,对其他人,他永远都是怀疑的态度。而在此事明了之前,她在他眼里,只是个恶毒心机,满嘴谎言的人,不值得被善待的。
哪怕她是他同床共枕,休戚与共的妻,他也并不会多给与任何一点的信任。
而这次的事情也让白知夏又发现了一点。
陆晏对于真相的执着,甚至还会打破她认知的壁垒。
至少连他信任的人,在真相面前,也决不能蒙蔽。
白知夏将披风拽紧了些,始终沉沉的脸色和轻蹙的细眉到底还是泄露了情绪。
陆晏以为,她在委屈。
“这件事,错在我。”
白知夏看他,陆晏少了这半年多来一直面对她的冷漠,却仍旧还是那副肃冷的神情:
“你说的对,倘或我能尝试着相信你是无辜的,那么这件事,或许早就查明了,不会连累你无辜受屈。”
但作为“受害者”的贺笺笺委实迷惑人心,让人很难怀疑这场下作的祸事,竟然是她一手促成。
陆晏对于认错这种事情很生疏,但他认为于这件事上,很有必要。
他设身处地的想,如果他背负着这种不白之冤,还被枕边人误解,疏离冷漠,他自问是做不到白知夏这样好。她没有伤怀到一蹶不振,也从没放弃,哪怕知道他都会误解,却还是在努力的,索回清白。
如果换做是他……
该是早已杀人泄愤了。
陆晏头一回对白知夏有了些钦佩。
“对不起。”
白知夏喉间哽咽,但忍住了。陆晏觉着这样的道歉有些缺乏诚意,但又不知还应该再说什么。毕竟半年多来,夫妻间真的已经生疏至极。
但,他们还有一辈子,他会用心弥补。
白知夏眉眼低垂,看投在地上二人的身影,不觉就想起成亲那晚,他带着薄薄醉意,她上前搀扶。也在屏风旁边,他垂眼看她。
微醺的陆晏眼底没有肃沉,有些生疏,有些探寻,有些柔和,甚至……有些欲望。
那大抵是她再遇之后,他唯一一次情绪外露。哪怕在漭山陷阱,他身处险境,伤重垂危的时候,也始终保持着清醒。
想到那时候满口鲜血,还努力维持清醒的陆晏,他说:贼寇未除尽,若我昏厥,你或许会更加危险……
白知夏的心软了。
陆晏看白知夏久不做声,试探道:
“不早了,你还病着,早些歇着吧。”
白知夏顺从的应了声,他将她又送回寝屋,看她重新睡下,将帐子掖好。然后他盯着那支小小的夜烛看了几眼,就往外稍间取了斗篷和文书,离开了。
临走前让鹿鸣唤个婢女去守夜,毕竟白知夏还病着。
白知夏并没睡着,听响动知道陆晏离开了。但夜半十分,垂花门早上锁了,陆晏从不是个繁琐并讲究特权的人,这时候离开,是不大可能去栖迟馆的。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一直盼望的结果来了,短暂的欣喜过后,她却也并没有松懈下来,只觉着疲累。
陆晏今夜的转变和温和,让她看到了愧意。
但也仅仅只是愧意。
陆晏确实没去栖迟馆,而是出了王府。
鹿鸣要跟着,被陆晏打发回去了。他独自往风南巷去了。
这时候敲开大门,下人诧异且惊喜。
这宅子虽只二进,但二进却别有洞天。从一进的四合院进去,后面就是偌大一处花园,即便没有亭台楼阁,但也依照四季划归了四处,在花园里独立着四处院落。
贺笺笺住在正中的春意居。
她向来眠浅,几乎是院门才被敲响,她就醒了。
得知是陆晏来了,她先是笑了笑,但随即心就沉下去了。
她太了解陆晏为人,这种时候过来,又在事情败露之后,绝无好事。
采儿见陆晏只停在正厅,便去寝屋催促贺笺笺,贺笺笺想了想,反倒将头发散开,从妆奁中取了一支素白细小的珠花,簪在鬓边。
她取了一身灰白的粗布衣裳,这本是为给韩墨守孝准备的,但除了韩墨尸身运回那天,这是她第二回穿。
为惹陆晏怜惜,她生生作践身子,前些日子血崩那一场,虽早在预料,也治疗及时,但终究还是伤了身子,令她虚弱不堪,脸色难看。
陆晏在正厅,神色肃沉。
这个宅子最早置办,就是为了给贺笺笺。
从西疆回来那年,贺笺笺已经十六岁了。他与她头一次认真谈话,给她预备了宅子,良田,还有五千两的银票。陆晏会依着她的心思亲自为她择婿,让她从晋王府出嫁。陆晏以为,这样足够让贺笺笺有所仗持,往后度日无忧。
但她拒绝了。
不仅拒绝了,甚至哭着跪求。
那是陆晏头一次从贺笺笺嘴里听到了她的心思。
她愿意去风南巷的宅子住,但却是要以他的女人的身份。哪怕做见不得光的外室,她也要做他的女人。
陆晏断然拒绝。
或许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但却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他十一岁去往西疆,十九岁回京,在西疆那些年,冰冷的杀戮与别离,让他长成了眼中暖阳不惨烈,美人无颜色的性子。
他从没有过男女之情。
但贺笺笺终究跟在他身边长大,兼之背负的责任,他对贺笺笺,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让他愿意为之筹谋。
他给不了她宠爱,也给不了她名分,那么这件事在他看来,对贺笺笺绝无好处。
但贺笺笺从没放弃。
年岁渐大,在他得赐婚成亲后,她又求过一次。她刚烈的表示,若不能做他的女人,她宁愿终生不嫁,哪怕让爹娘地下不安,等将来老去,她会亲自与爹娘请罪。
这才有了陆晏那夜里与白知夏说的话。
脚步声让陆晏回神。
“爷。”
贺笺笺声音浅淡,陆晏没有应声,贺笺笺把采儿打发下去,厅里就只剩了二人,她就跪下了。
神情寂寥,甚至透着些沧桑。
“爷,我恨世子妃。”
说着恨,却偏偏是最淡然的语调:
“凭什么我穷其一切都得不到的,她却轻易就得了?我没妒恨她,毕竟我所求的,也不过只是一席之地罢了。但凭什么连这一点,她都不许?爷分明心软了,要想想此事,可第二天就再度拒绝。爷,我知道,一定是世子妃说了什么,才叫您定了心思。”
陆晏蹙眉,女人间的心思他不明白。一如他想不到白知夏会怀疑到贺笺笺头上,才终使此事明了。眼下他也不明白,贺笺笺怎么就猜到了那夜前后他的心思。
“下决断的人是我,你该恨的,也是我。”
贺笺笺嗤笑一声,他自觉是在公平的说这件事,但在贺笺笺看来,是他在护着白知夏。
陆晏这时候才回头,看见贺笺笺这一身装扮。
一个英气健朗的姑娘,若少有的露出凄楚之态,无疑是要叫人怜惜的。
从前百试不爽,今日她还要借着韩墨死后之名,再行引.诱陆晏之实。
她跪在地上,抬头望过去,芙蓉泣露。
“爷,我这一辈子,只求一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