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缨早料定白知夏会是这样的反应,反唇相讥:
“没如世子妃的心意,世子妃就说是属下撒谎。”
白知夏定定的看着他:
“韩墨那天进王府后,分明遇上贺笺笺。”
“所以世子妃的意思,是贺笺笺给韩墨下了药,来谋害自己?”
霍缨说这话时的语气,如同挑衅。白知夏张了张嘴,却没有反驳的余地。
难道要她说贺笺笺或许是奔着她来的,但阴差阳错,最终害人终害己?
她看向陆晏,陆晏神色如常。
几人间沉默了片刻,陆晏才道:
“世子妃不适,今晚免了请安,回去歇着吧。”
“世子……”
“有什么改日再说吧。”
陆晏渐渐不耐,白知夏深吸一口凉气,浑身冻的僵硬,挺直背脊离开了。
霍缨撒谎,他在维护贺笺笺。
但问题在于谁都认为不会是贺笺笺。
尤其是陆晏。
陆晏的性情她还是知道一些的,这时候争辩,只能越发糟糕。靠人不如靠己,她从陆晏那儿争来的机会,就这么白费了。
陆晏看白知夏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打发鹿鸣去一趟澄霁堂,才淡淡道:
“为什么撒谎。”
霍缨的得意顿时荡然无存:
“爷,韩墨就算见过贺笺笺,那又说明什么?难道贺笺笺会处心积虑害自己?简直可笑,她也不是有那种心思的人!”
陆晏回头看向霍缨:
“为什么撒谎。”
霍缨冷汗顿时下来了,他嗫喏着,却不敢再说话了。
自从九年前的那场事后,陆晏格外厌恶谎言。
撒谎,做局,只要是混淆视听的事情,都极其厌恶,甚至到了痛恨的地步。
所以,韩墨确实见过贺笺笺。
陆晏回想他查探此事时找回的包袱,被损坏的包袱里,那些被破坏了的衣衫鞋袜,并不是他惯常所穿的。毫无疑问,那是白知夏为他准备的。
他也查到那日他的衣裳被下人拿出去晾晒,所以白知夏没有等待,反而将自己准备的衣裳让韩墨带走,错开了韩墨在塑玉居发作的时间。
也就是说,这件事,白知夏或许真的被冤枉了。
这件事发生在他与白知夏提过要纳贺笺笺之后,也在他拒绝了贺笺笺之后。
白知夏有作恶的动机,但同样的,贺笺笺也有。
“自己去领罚。”
陆晏抛下这句话就走了,霍缨咬牙切齿。
鹿鸣随在陆晏身后,一路小心翼翼,等进了栖迟馆,书桌上摆着不少文书,毕竟陆晏今日误了一整日没能处理庶务。
等到处置完,已是夜深。
陆晏捏着眉心伸手,鹿鸣递了茶来,陆晏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鹿鸣见陆晏并没要歇着的心思,忖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道:
“爷,今儿在怀恩公府,范夫人见了世子妃,问您怎么没来。”
陆晏捏眉心的手顿了顿,鹿鸣见他这反应,才接着道:
“世子妃回说,您庶务繁忙,晚些就来了,还请范夫人别见怪。”
想了想,又道:
“世子妃还说,您待她很好,王爷和王妃娘娘,都待她很好。”
陆晏的手放下了,暗沉沉的眼光里,带着些许复杂。
他确实不喜欢白知夏的不真实,但也不能否认,她撒下的慌,都是善意的。
但这样柔软的念头转瞬即逝。
善意的谎言,也终究还是谎言。
陆晏脸色又沉下去,鹿鸣看不懂主子怎忽然又恼了,陆晏吩咐备水,他忙招呼下人送热水,等陆晏歇下了,心里还是不免嘀咕。
主子的心性他摸不透,对世子妃如此,对贺笺笺同样也是。虽府上传的沸沸扬扬,主子对贺笺笺有多上心,但鹿鸣心里却清楚的很,主子根本没下命要纳贺笺笺做侧妃,更没下命让他们改口。
所以时至今日,连风南巷伺候的人,称呼贺笺笺都还是贺姑娘。
主子难道不是为着贺笺笺才冷待世子妃?
但既然是,又为什么对贺笺笺也如此冷淡?
“嘿,干啥呢?”
鹿鸣歪着头冥思苦想的时候,忽然有人在背后叫了声,吓得他一激灵,扭头就见一张胡子拉碴的大黑脸,顿时没好气道:
“崔先生净会吓人!”
崔植嘿嘿笑了笑:
“我站你后头好大晌了,你都没察觉,还怨上我了。”
“您这是又来迟了吧。”
崔植大咧咧道:
“哪是,分明是世子睡早了。”
“这都快丑时了,爷还不该睡?您就不能少喝几口酒,净误事儿!爷真是宽容,我就没瞧见过谁家谋士像您这样的!”
鹿鸣翻了大白眼,扭头就走了。
崔植被抢白一番,也不恼。
误就误了,再喝几口小酒去。只是没走几步,就见黑漆漆路上,有人一瘸一拐走过来,眯眼细瞧,竟是霍缨。
“呦。”
崔植幸灾乐祸。
霍缨横他一眼,就在院子跪下了。
崔植也不说吃酒了,围着霍缨转了几圈,啧啧着正要奚落,屋里陆晏淡声道:
“进来。”
霍缨才挨了板子,费力起来,崔植也看好戏的跟进去了。
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陆晏散发在肩头,穿着宽松的寝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霍缨进来又跪下了,崔植择了张离陆晏近的椅子坐了。陆晏眉眼低垂,谁也不知在想什么,霍缨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老实交代:
“韩墨往塑玉居去的路上,遇见贺笺笺,因脸上有脏污,用了贺笺笺递给的帕子。属下在韩家找到那块帕子了,干干净净的,没有问题。”
崔植听明白了:
“这都半年了,别说是骨酥,就是鹤顶红,洗吧洗吧也干干净净,说明不了什么。”
霍缨顿时急了,但在陆晏跟前不敢造次,只恶狠狠的盯着崔植,崔植也不怕:
“我说的是实话。”
陆晏沉默着,二人也不再言语,片刻后,陆晏打发霍缨先走,崔植看陆晏微微蹙起的眉头,打趣道:
“世子是为权衡之道为难?何必呢?事情也还没查清呢,或许世子妃并不无辜,你也无需给她交代呢。”
陆晏仍未言语,崔植曲着手指一下一下敲着小几:
“或者,世子现在就停下再查此事,那么事情就此了结,您也不必烦恼了。”
“我要知道真相。”
在真相这件事上,陆晏近乎偏执。
“哦,如果结果没有改变也就罢了,但如果证明世子妃确实受了冤屈,此事是贺笺笺一手所为,世子意欲如何?”
是啊,意欲如何?
崔植看陆晏沉沉的眼光就笑了:
“世子何必为难自己?贺韫于你有恩,你也答应要照顾好他唯一的女儿,所以即便是贺笺笺,你也不能拿她怎样,又何必拘泥于所谓真相?”
他拍拍手站起来:
“后宅啊,从来都不是个讲究公平道理的地方。世子喜欢谁,肆无忌惮的偏爱就是了。只是宠妾灭妻这样的蠢事,收敛着些也就罢了。”
陆晏皱眉,崔植诧异道:
“怎么?世子难道不是偏爱贺笺笺么?”
他嘴里嘲讽的意味清清楚楚,毕竟晋王府上下谁不知道,世子对贺姑娘不同寻常。为了贺笺笺,夫妻不睦,为了贺笺笺,母子不合。
这夜里,难眠的不仅仅是陆晏。
白知夏躺在帐子里,捏着一串檀木手串。淡淡的檀香也并没让她的心平静。
贺笺笺做的事也并不是天衣无缝,至少她在来塑玉居的路上,曾给韩墨帕子,让他擦脸颊嘴角的脏污时,是有人看见了的。
也就是之前从没怀疑她。
她都能查到的事情,陆晏自然也能查到。
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霍缨的回禀,陆晏的反应,都实实在在的告诉她,他们的选择。
白知夏捏紧珠子,心里的不甘浓烈到让她窒息难过的地步。但她为什么不甘呢?为什么这样拼命的想要把真相摆在陆晏面前?
白知夏捏紧珠子,深深蹙眉,心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悲哀。
因为她没死心,她对陆晏,还没死心。
她渴望她和陆晏还能像九年前那样,但陆晏却早已不是九年前那个脆弱的少年郎了。
如果。
白知夏尝试着想。
如果白家没有回京,没有半路上再遇见陆晏,那么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她找不到她的少年郎,总会寻个合适的人家定下亲事。而陆晏如今,也早已与贺笺笺双宿双栖。
但世事无常,没有如果。
白知夏忍着涌上眼底的湿热。
她没有退路了,只有孤注一掷。
在白知夏再次打点精神安排人从贺笺笺这条线查下去的时候,陆晏也另安排了人去查此事。
原来韩墨不仅仅在去塑玉居的路上遇到了贺笺笺,在狼狈离开的时候,也是因为贺笺笺阻拦,才使得她失去了离开的机会。
原本这些事情在事发后都该有人禀报他的,但韩墨却特地交代过,这些事情才没能呈报到他跟前。
陆晏总算觉察出此事不妥。
韩墨与霍缨不同,那是个缜密至极的人,不可能明知他的忌讳,还偏要隐瞒。
桩桩件件的指向都让陆晏觉得,白知夏说的话,极大可能是真的。
下属禀报完,见主子兀自出神,也不敢惊扰。但外头这时候却传来鹿鸣的声音:
“爷,风南巷的人来了,说贺姑娘血崩了,请您快去看看。”
陆晏回神,却坐在案后没动:
“告诉宋先生,带最好的药过去。”
鹿鸣回头看身边的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人却面有难色,仗着胆子道:
“爷,您能去看看贺姑娘么?姑娘病中多思,身子这才一直不见好。”
贺笺笺小产至今已有月余,深秋至冬,初雪都下过了,有王府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材调理,她的身子确实该大好了,但偏偏的,不见好,还越发的坏了。
屋里没声音,那人忖了忖,奔着最后再努力一把的哀求:
“爷,总不好就这么看着坏了性命不是。”
又是良久,在他们都觉着陆晏不会出来的时候,门开了。
陆晏才出书房,就看见院门口的人。
是白知夏的婢女。
他淡淡一眼瞥过,一行人就匆匆出了院子。豆蔻张了张嘴,什么都来不及说,人就走远了。跟在后头取了斗篷要追的鹿鸣见是豆蔻,忙赔笑道:
“姐姐有事?迟些再来吧,贺姑娘病的厉害,爷得先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