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的口音不像是云鹤镇的,像是隔壁哪个镇还是县的。好在大差不差,仔细听,总是能听懂大半。
钱婶攀着一处矮树,侧耳听去。
“哎呦,我不就该贪嘴多试吃了几份,这牙签牛肉好吃是好吃,辣,实在是辣。眼下这胃又抽痛起来。”一人哎哎呦呦说道。
“刘兄,你一向能吃得辣,怎生这就不行了?”另一人调侃道。
“这其间不知加了何物,比茱萸和水蓼加一块都辣。只不过辣虽然是辣,香也是真的香。我们县哪里见过这种,他们宝陵县吃的可真好。怪就怪我自己,最近酒喝多了伤了胃,大夫本嘱咐我吃得务必清淡。”这人似乎很是懊恼自己这身体,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个时候出问题。
“刘兄,要不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馆吧?”又有一个人的声音出现。
“不去不去,前头还有鲜牛肉锅子吃,我们先去吃了再说!痛不痛的,我忍!”这人也是个拼了命的吃货,胃痛都能硬生生忍得,非要吃爽了再说,“赶紧走我听说那锅子是有数的,去晚了怕是排不上。”
几人连忙小跑着走远。
钱叔拉了钱婶一把:“你发什么愣?还找不找儿子了。”
钱婶眼珠一转,面上似笑非笑,大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我就说那小贱人指定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吧,你方才是没听到她做的吃食把人胃都吃坏了。吃坏了是不是就得赔上几两银子的医药费吧?”
钱叔张大嘴:“几两银子?你可真敢想。”
“便是没有几两,几钱总得出,吃坏身体总得误工不是,买药钱,误工费都是钱。”钱婶信誓旦旦。
钱叔忍不住说:“你操这心做甚,又不是你的胃吃坏了。咱俩进来这么久了,可是连口牛肉汤都没喝着呢。若是碰上熟人问咱吃没吃,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瞧你这死样,吃就吃。”钱婶松了口。
钱叔眼前一亮:“那快些走,我刚才就想吃那牙签牛肉了,那么大一颗牛肉,据说放了不少香料。我们买两份去。”
钱婶心中自有盘算,点头说了声好。
全牛宴上以牛肉吃食为主,各种牛肉的摊位都是宋家好食负责的。
进门便是卤牛头、卤牛腱子肉,然后又有香辣牛腩、串烤牛肉、水煮牛肉、牙签牛肉,还有口味比较清淡的葱爆牛肉、牛肉汤,管饱的牛肉饺子、牛肉面……各种各样以牛肉为主的吃食琳琅满目,几乎可以满足男女老少所有人的口味。
场地中还有几位屠户带着学徒当场宰牛,既让人看到食材的新鲜,又是一场天然的视觉盛宴。
只见李、郑两位屠户手足并用,操着屠刀择隙而进,按照牛的骨肉结构,刀刀都避开骨头,将牛肉一块块快速分解出来,技艺超群,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没有上十年的功夫决计做不到如此。
屠户平日里因为沾染血腥,宰杀之事多在人少的地方进行。有时候妇人为了吓唬哭闹的孩子,还会提他们的名号,一说要是再哭就把他们送给屠户,立马就止住抽泣,比什么鬼怪都还管用些。没想到今日这么多人围观叫好,其中不乏有些孩童,热闹非凡。更有人在人群中呼喊着说是“神刀”,他们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脸上忍不住多了许多笑意。
经他们手刚宰杀下来的牛肉,鲜红软嫩,在阳光下筋脉分明,带着浓浓的肉香。谁都看出来这是上好的牛肉,谁都忍不住去想若买一块回家做菜,该有多么美味。
各个县镇村的人赶来这全牛宴,许多人本来只是存着看看热闹不一定要买的心思,但是路途遥远,你来都来了不买岂不是白来一场?且旁人都端着小碗,拿着串大快朵颐,五文钱你就可以加入他们,你会不会心动?
所以几乎只要进场的人,只要不是特别特别穷苦的人家,几乎都会掏上五文钱试吃。
场中又还有不少卖其他吃食的商户,炸得冒油的油条,皮薄馅大的包子,酥香可口的红豆糕、驴打滚,清醇醉人的菊花酒……一个摊位挨着一个摊位,排不到牛肉的人们总会在这些摊位上排一排,几乎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人。
柳慎一只手拿着入场的号码牌,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碗,里头装的是一小块葱爆牛肉。
“先生,牛肉汤来了。”跟着柳慎的侍从也做了农夫打扮,到了柳慎跟前才低声喊道。
“遇芝,你自己吃便是,不必管我。”柳慎不在意地摆手,叫他自用。
侍从点头,闻着这香气忍不住道:“先生,便是那繁城都鲜少有这般热闹。若是叫他们知晓这牛肉普通老百姓也能吃到,只怕不知作何感想。”
出门在外,高遇芝用繁城代指玉京城,而他们自然就是那玉京城中的达官显贵们。
“我也好奇薛家的金和牛场,到底和这小镇上的掌柜有何关系。”柳慎既为都御史兼钦差,自然要对所遇的异常事,事无巨细皆探查清楚。
他话音一落,夹着这一口葱爆牛肉送入口中,忍不住微微闭上了眼。
这牛肉当是事先用调味料腌制过再经大火爆炒锁住鲜味,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做这道菜的人想必是精于牛肉料理,且有着数十年的烹饪造诣,不然断然做不出这么好吃的牛肉。
高遇芝也已将那碗牛肉汤喝完,仔细应答:“先生,我已去查探过这宋掌柜的身世,确与薛家无甚干系。她本人倒是怪异,自几月前落水后性情变了许多,还突然会做许多闻所未闻的吃食,例如刚才这许多吃食中都加了一味名为辣椒的调味品,且这辣椒有红有绿,有大有小,辣味也不尽相同,我们在繁城都未曾听闻过。实在有些可疑,她或许是敌国细作也说不定。”
高遇芝的想法与当初的陈司悬不谋而合。只是他说完这个可能,也有些觉得站不住脚。
若然敌国真有这般天衣无缝的易容术,为何要取代一个屠户的女儿。为何取代以后又选择开饭馆。
“投毒?”高遇芝皱起眉头说出这个答案。而且不是一般的小范围投毒,说不定组织这个全牛宴活动,就是想把几个县的官员、百姓都放倒。可是这图什么呢?
柳慎看着碗里剩的一点牛肉沫,感觉有些意犹未尽。他拍了拍高遇芝的肩:“四方百姓都在此处,遇芝慎言。她应当不是。我听说宋家好食还有一位二掌柜,姓陈,据说是这位宋掌柜落水后才出现在宋家的,你可查过他?”
高遇芝一脸惭愧:“先生,属下这就去查。”
“不急,先把今日这全牛宴逛完再说。”柳慎道。
这时有人从旁边急匆匆跑过。
他们边跑边说:“牛肉火锅是这个方向吗?你别带错路了吧!”
“怎么不是啊!你没看到这个方向人最多吗?”
“放你娘的屁,这哪个方向人少了。”
高遇芝不由说道:“先生,乡野之民言语总归粗鄙些,您莫要见怪。”
“无妨。你莫要忘了,我也是乡野之民。”柳慎端着碗看着那三人跑去的方向,那方向的上空冒着烟火水汽,更有阵阵香味传来,想必就是他们所说有牛肉火锅的地方。
“遇芝,我们也去凑凑热闹。”柳慎笑道。
吃牛肉火锅的地方,正中间烧着大火,上头架着一口硕大的铜锅,周围则摆着十来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口比那大铜锅缩小数十倍的小锅。小锅底下用的则是炭块。
只见无论是大铜锅还是小铜锅,里头都是用牛脊骨、牛龙骨、牛筒骨慢火熬制而成的汤底,汤色浓而不浊,汤味清而不淡,香味却远远地飘了出去,直直地勾引着人。
宋墨玉正站在那口大铜锅旁边,她旁边的桌上摆放着已经片好的各个部位的牛肉。
陈司悬看了她一眼,示意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宋墨玉心下了然,微笑着道:“各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好,我是宋家好食的掌柜,免贵姓宋。我身旁这口大铜锅,就是之前宣传的鲜牛肉火锅。鲜牛肉火锅吃的就是一个鲜字,我们用于涮火锅的牛肉都是当天宰杀,牛肉色泽鲜红光亮,肉质紧致,而且肉汁充沛。一头牛最鲜的部位与最鲜的汤底结合,才能做出一锅极鲜的牛肉火锅。但牛肉部位不同,质地不同,需要涮的时间也不同,口感和味道也会大相径庭。我身旁的桌上,就是鲜切好的不同牛肉。”
宋墨玉一一介绍了匙柄、匙仁、脖仁、肥胼等牛身上各个部位的肉。其中吊龙的名字被她改成了牛脊背,这时代可被称作龙的只有皇城那位,总得避讳着。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楚明了地公开讲解牛肉每个部位的名字,吃法,甚至连在火锅里涮多久,是什么先后顺序都说得清清楚楚。既可以涮完直接入口,还可以蘸上宋墨玉配的蘸料。
细枝末节实在讲究,也实在是好玩。
不少人都有些跃跃欲试,盯着那小铜锅想着等会亲自涮肉试试,看看是不是有宋墨玉说的那般鲜美。
“另有一样还请我们的霍师傅亲自为大家展示。”宋墨玉往旁边让了一步,霍德福端着一盘手打牛肉丸从简易搭建的棚子里走了出来。
霍德福端着的这一盘手打牛肉丸刚刚汆熟,一个小碗里分别盛着一颗,正呼呼冒着热气。
“霍某便请五位朋友,免费品尝一份这手打牛肉丸吧,可有父老乡亲愿意先行一试。”霍德福笑道。
柳慎被拥挤的人群一推反而从人群中间被推到了人前,正好得到了第五个名额。
第一个吃了牛肉丸的人已经叫出声来:“好烫好烫好烫!”
周围的人忍不住哄笑起来,只叫他别烫坏了舌头还要赖着人家。
第二个人得了教训吃得慢些,细细咬了一口,却被里头包裹的汁水溅了满脸,好不狼狈。
第三个人终于吃出门道来,仔细品味,忍不住夸道:“弹牙爽滑还会爆汁!这真是牛肉做的吗?”
柳慎尝了尝这牛肉丸,越嚼越觉得弹牙,鲜美至极,更有满满的纯肉感,实在是过瘾。且这牛肉丸还加上了一小勺葱花和蒜头油,香得人舌头都快掉了。
周围的人都等不及想吃得紧了,宋墨玉才赶紧宣布规则。
大铜锅由宋家好食的伙计负责涮肉,每个部位的肉照例是五文钱试吃一次,且每人只限购一次。
小铜锅是精品位,客人们可以自己动手涮肉,但是需要出铜锅炭火费十文钱,所选的牛肉按照份数算钱,例如一份手打牛肉丸四十文钱、一份匙柄肉五十文,蘸料则是免费,牛肉汤锅底还可以免费续加。
“哈哈,我就不去排队了,我们点精品小铜锅。”眼看到大铜锅前排起长队,有人笑道。
高遇芝低声问:“先生,可需要我去点精品位?”
柳慎摇头,示意一起去排队等大铜锅的试吃便是。
众人吃得热火朝天,交口称赞,只觉得这牛肉稍加涮涮便鲜美异常,更绝的是那牛肉丸,比他们以往吃的任何一种肉丸都弹性爽口,不知道是如何做得。
还有人已经去朝伙计打听,这牛肉丸是否可以买些回家去,他们若自己在家做是不是也能做出来这个味。
这时却听见有人大喊大闹着冲过来,嘴里叫喊着“你们的牛肉有毒!吃死人了!”
宋墨玉本在棚子里切着牛肉,听到外头有人来报时,眉头一挑,当即放下菜刀擦了手往外走。
只见众人已经纷纷停下碗筷,齐齐围着那被搀扶过来后便倒地的男人。扶着男人过来的妇人哭天抢地,嘴里争骂不休,待看到宋墨玉出现时,嘴里骂得更是激烈。在场的娘子们连忙捂住自家孩子的耳朵。
宋墨玉低头看去,骂她这人竟还是个旧相识,不是钱婶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