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司悬看到宋墨玉抬头不说话,心不可控制地紧收缩了一下。从小到大,纵然是为了练轻功被师父从悬崖上丢下去那刻,他的心都没有这般紧张过。
宋墨玉探出手拿了过去,双手捧着玉梳放到眼前细看,又用手指抚摸着梳齿。她看了半晌却一言不发。
陈司悬心凉了半截:“你……”
却听宋墨玉嘟嘟囔囔说:“这个看着挺贵的。”
陈司悬忍不住笑了:“是吗?”
宋墨玉点点头,下意识就想把梳子存进随身空间里。毕竟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比那更安全。但在动起念头的那刻,她猛然意识到这不对。
这酒劲一下就吓醒了。
陈司悬只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眼花,刚才有一瞬间那玉梳好像凭空消失在宋墨玉手里,但一个眨眼的功夫又被宋墨玉稳稳地抓在手里。
酒劲一醒,宋墨玉先往四周看了看。
他们俩走着走着,已经顺着河边到了镇西,这里都是陈年的老宅,都没几户点灯,只天上悬月照得四处幽静得厉害。
“天黑了回家吧。”宋墨玉站住脚步说道,“再走路那前面都是烂的了。”老宅前的青石板路年久失修,少不得有几处陷坑,不小心扭了腿伤了腰的都有。若是谁黑灯瞎火在这散步,不是傻就是傻。
“醒了?”陈司悬的声音在她身旁传来。
“什么醒不醒的,我酒量向来很好。”宋墨玉从不露怯,还在原地蹦了两下。
“那我就放心了。”陈司悬对着她说。
“放什么心?”宋墨玉一边问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梳子。别说,这梳子触手一半温一半凉,材质上佳,手感极好。
想必是玉器店的能工巧匠雕琢成的,还真不错。
“你刚才说喜欢我。既然你方才醒着,可见说的是真心话,那便做不得假了。”陈司悬语气笃定,说得极为认真。
宋墨玉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放什么厥词?我怎么全无印象。”
刚才发生的事,都变成零零碎碎的片段在脑子里晃来晃去,终究变得清晰起来。
她趁宾客出门时,拉着陈司悬从后门溜出去散步。她在河边质问陈司悬为什么不送她礼物。她听到陈司悬对她说,想与她结发同心,相守一生。
“我明明还没答应你——”宋墨玉脱口而出。
“那你应吗?”四周分明只有黯淡的月光,可他的眼里却仿佛深藏着光芒,直直地照射着她。
秋风吹拂着,柳树的枝条在河边飘荡着,好似也在为他跳舞鼓劲。
宋墨玉感受到陈司悬眼神的注视,心跳瞬间跳如擂鼓,她意识到自己没有机会再多想了,她避无可避。
宋墨玉惶然道:“你……”
陈司悬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骤然一深,他缓缓开口:“你先听我说。深山老林里救我的是你,无家可归收留我的是你,迎月节时劝我离去奔更好前程的是你。一开始或许我真的只是为了你做的饭菜,但后来我知道我每天醒来就想见你,见你高兴我便也开心,更见不得你伤心。我娘曾经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如灯丝一样稀薄,相伴一程就是有缘。但我不愿与你只有一程。”
我不愿与你只有一程。
陈家这一辈里最倔的那颗种子落在云鹤镇,落在宋墨玉身边生根发芽。
陈司悬见她低头,心中叹了口气,语气却依旧平和,“不喜欢我并不是什么需要为难的事,更不是你错,你不必为此感到负担。今夜过后我们依旧像以前一样。”
“有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倒是听我说一说。”宋墨玉有些无奈。
“你说。”
“你不愿只有一程,我也不愿。”宋墨玉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头,坚定无比地与他对视,“不就是恋爱吗?谈!”
这回倒是轮到陈司悬错愕了。
“真的假的?你不会又醉了在这哄我吧?”陈司悬狐疑地问。
“爱信不信,我回家了。”勇敢表白完的宋墨玉气呼呼地走了,也不想等他。
“你走反了,果然醉了。”陈司悬在背后喊。
宋墨玉哽住,只觉得有些丢脸,一个急匆匆的转身却被人抱了满怀。
“明明是你的生辰,倒像是我的。”耳边有呢喃的声音传来,还伴随着酒气和一点极淡的檀香味。
秋风萧瑟,这个怀抱却带着无尽的暖意。
宋墨玉愣了一下,她觉得自己想笑,然后真的笑了起来,嘴角一直往上咧。
纵然不知道日后会发什么事,不知日后他们之间的喜欢是否还如今日这般炽热,但在这一刻的心动里,宋墨玉的爱意如山间落下的火星,开始燎原。
回去路上。
宋墨玉把玩着那把玉梳,爱不释手:“这玉摸起来真舒服,雕工也不错。你在哪家店买的?贵不贵?”
陈司悬看了那玉梳一眼:“不贵。我河边捡了块石头自己雕的。”
“你还有这运气和手艺??”宋墨玉把玉梳举起来透着月光看去,“你看看这种水多难得,不过没有之前接风宴上那位夫人送我的镯子好。难道我们河边还有玉矿?”
陈司悬:“……”云鹤镇是没有玉矿,他们镜州的玉矿倒有一半是他家的。
“行了。我当然知道我们镇上没矿,你不会是把这几个月给你发的工钱还有分红都买这个了吧。”宋墨玉又问。
此时陈司悬忽然意识到他沉浸于喜悦中,忘了一件最要紧的大事。他的真实身份还没有和宋墨玉挑明。
“我还有件事告诉你。”陈司悬道。他不想再有任何事瞒着宋墨玉。
宋墨玉看向他,目露疑惑。
“上次接风宴上送你镯子的那位夫人,就是我娘。”陈司悬决定从这件事开始说。
宋墨玉呵呵笑了笑:“你攀什么亲戚,那位夫人出手就是捐了一千两。你看看你身上有一两银子吗?”
穷得叮当响的陈司悬:“……”
他也不顾宋墨玉信不信,反正他就是要说:
“你我既已表明心意,我便不能再有任何事瞒着你。我家并未家道中落。我爹名叫陈瑛,朝堂叫他陈国公,读书人更喜欢叫他陈公。大俞朝四大书院有两家都是我们家出资建的。
我娘名叫薛乔,上次你见过了。她很喜欢你,送你的那个玉镯是我们家祖传的。这次她知道你过生辰,也从镜州给你送了礼物来。就是我让陈平去县城取的东西,现在应该在你桌上放着。
对,陈平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侍卫。我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和二姐都已成家,三哥投军去了。
金和牛场是我小舅舅薛容的产业,我本来是想要七头牛送你做生辰礼物之一,但是舅舅觉得七头牛甚少,送来了七十头,才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
我这个人不喜官场,不求功名,小时候身体弱跟着师父在山上待过几年光景,吃过粗茶淡饭穿过布衣草鞋,也学了些拳脚轻功。算是家里闲人一个。
后来突然失了味觉,听了道士的话游历天下,说我会遇到有缘人或许可以恢复味觉。然后我就遇到了你,吃了你的饭菜居然就恢复了味觉,我就知道你就是我的有缘人。我怕你不愿意让我留下,就谎称家道中落无处可去……”
陈司悬一口气说了太多,等他停下来后发现宋墨玉呆愣愣地看着他。
离谱,简直离谱。
要不说随手就送她一个珍贵无比的镯子。
要不说陈平和陈司悬好得跟厕所搭子似的,原是一对主仆。
要不说旁人连听都没听说过金和肉牛,一来就给她来了七十头。
宋墨玉两眼一闭,觉得头疼:“我肯定还没醒酒。”这信息量太大,她消化不过来。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刚在一起就自爆骗了她这么久。还想让她原谅?门都没有。
“骗子。”宋墨玉怒视着他,“我要反悔。”
“阿玉,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你对我如此坦诚和信任。只要你能原谅我,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别不理我别赶我走。”陈司悬认错态度极好,语气甚至变得可怜巴巴起来。
宋墨玉莫名有些心虚,这人不会是在捧杀她吧。对他坦诚对他信任……
她自己的秘密可一点都不比他少,而且还都是绝对不能暴露那种。既然都有秘密,那就别大哥笑话二哥了。
一想到这里宋墨玉也没了底气生陈司悬的气了。只不过确实可气,面上还是要装一下的。
宋墨玉故作冷淡地点点头:“要我原谅你也不是不行。”
“好,你说。”陈司悬嘴角微动。只要宋墨玉还肯和他说话,总归是没有那么生气的。
“后厨的冬笋你剥。”
“好。全剥了。”
“明天你要帮我杀牛。”
“好。全杀了。”
“全牛宴后的拍卖会你来主持。”
“好。全卖了。”
“这还差不多。别的事等我想起来再说。”宋墨玉点点头。
陈司悬见她脸上有了笑意,说道:“天太黑了,你看不清路,还是我牵着你好了。”
“行吧……不行——”宋墨玉的态度有如九转大肠变化多端。
“你这到底是行还是……”陈司悬的话说到也哽住了。
他看见前面不远处宋之衡正提着灯笼往这边走,还带着陆云礼和陶溯。
宋墨玉立马离了陈司悬两丈远。她答应和陈司悬在一起是一回事,告诉家里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宋之衡举着灯看了半天,终于看见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来。
“姐!陈哥哥!你们俩怎么偷偷出来玩也不带我们,我们找了老半天”宋之衡几番抱怨。
“吃多了消食。”宋墨玉神色不自然地说,“现在消得差不多了,走吧走吧回去了。”
“墨玉姑娘,这是给你的生辰礼。一点心意,希望你喜欢。”陆云礼走过来,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
陈司悬默默看了眼宋墨玉。
“好啊,多谢。”宋墨玉笑着接过,完全没看到陈司悬的眼神。礼尚往来,现在收了礼,到时候等陆云礼过生辰她也送一份。
但这一入手,她就觉得这东西的份量和形状都不太对。长长方方的,又非常地沉,跟接了个秤砣似的。
宋墨玉疑惑把上面盖着的红布揭开,然后一根金条展露在众人眼前。金灿灿,比世上任何东西都好看。
“……”宋墨玉、陈司悬。
“哇!”宋之衡和陶溯都瞪大了眼睛,围在宋墨玉身边眼睛都不眨一下,“姐,我们能摸摸吗?你要不要咬一口是不是真的?”
宋墨玉颤抖着手赶紧递了回去:“不用不用不用,还不起还不起。”说着赶紧往前走了。
陈司悬想笑,还是忍住了。
陆云礼看着被“嫌弃”的金条,百思不得其解。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陆云礼紧皱眉头,翻来覆去想人参不行,金条不行,下次送什么好。
陈司悬脸上带着笑,翻来覆去想她答应了她答应了。横竖是睡不着,大半夜的,陈司悬起来把衣裳洗了,地扫了,连桌椅板凳都擦得干干净净。没想到做完这些还是不觉得累,陈司悬又坐在窗前写信,打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娘。
宋墨玉则坐在房间的窗台前,看着那桌上据说是陈母送来的礼物发呆。
不得不说陈家人的审美都非常好。
薛乔送给宋墨玉的是一套首饰,其中有:一支银点翠嵌蓝宝石簪,一对金镶珠翠耳饰,一枚碧玉戒指,两条珠玉玛瑙手串。且这手串上每一颗珍珠都是极其圆润难得的粉色珍珠。
随便一样拿到陆家的钱庄去,至少都能当到几百两银子。
这些东西都用一只沉香做的妆奁放着。只这只妆奁价值便不比其中任何一样首饰小。
饶是这样,薛乔还在信中写道,墨玉小友,略备薄礼以贺生辰。
薛乔在寄出这些礼物前,可不知道她会答应和陈司悬在一起。即便如此,待她竟也如此大方。要么是薛乔实在喜欢她,要么就是陈家家大业大,这些不过也只是九牛一毛。
苍天啊,收礼容易回礼难,她得回一些什么礼物才能与这些东西的价值相匹配啊。
宋墨玉看着这些东西,发完呆后也懒得想这种大难题,手一挥先把这些宝贝全放空间里去。
明天还要杀牛卤肉做酱料呢。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宋墨玉倒在床上盖上被子,本想倒头就睡,却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原是宋之衡睡觉前多喝了几碗水起夜,他大叫一声:“谁把我门口的鞋洗了!”
夜空寂寥,无人应答。宋之衡穿着两脚湿漉漉的鞋,苦于找不到“凶手”,怒气冲冲上茅房去了。
宋墨玉笑出了声,终于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