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好要去县衙过契那日,宋墨玉邀了老爹还有陈司悬一道去。
养猪场日后是要交给宋飞鸿打理的,少不得要跟衙门打交道。如今让宋飞鸿一块去正好让他上手,宋墨玉权当自己是个中间门人。
契约签过后,搭建猪舍、护栏,挖粪沟和化粪池,打水井,选猪种,找人手这些都要尽快办好。
宋飞鸿知道今天要进官府去见那些大人,为了显得体面特地穿了一件崭新的衣裳。一件青褐色的直襟长袍,腰间门系着缀有铜扣的革带,内松外紧十分合身,连着头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一眼看过去不像是个用杀猪刀的粗鲁屠夫,倒有三分像个果敢英武的武举人了。
临出门前宋飞鸿还再三问纪嫣,他这样穿着打扮是否得体,惹得纪嫣都嫌他烦了,忙推了他一把。推人出门后又多拿了一叠银票塞到他手里,唯恐他们这次进县城不够花用。
宋墨玉已经走到骡车旁边,看着她爹这副打扮忍不住笑:“我说前几天做的新衣裳大家都穿了,就我爹非要留着呢,原来是等着今天。”
天气越来越冷,宋墨玉不仅把家里人的被褥都换成新棉花做的,而且去铺子里选了布匹,给家里每个人都裁了两身秋衣。一件单薄些,一件加厚。另又做了两双鞋。甚至连来福都得了一个用几块碎布头还有稻草做成的狗窝。可以说是人人有份。
“前几日还见你穿那云英色罗镶花边的袄裙,今天又怎么换了这件旧的。”陈司悬问道。那件云英色的袄裙颜色鲜亮,比如今身上这件黄褐色的更衬宋墨玉的气色。
说起这个宋墨玉面上闪过一丝心疼:“还说呢,那袄裙料子舒适颜色也好看,但做饭时没留意,溅了些油上去,还勾坏了一处。早知道我该留着生辰再穿的。不对,就不该买这么贵的。”
这件袄裙乃是用散花锦做的,造价便要五两银子,算是宋墨玉所有衣服里头最贵的一件了。那油污是洗掉了,可是勾坏的那处却难以补全。宋墨玉拢共才穿了一回就成了这样,自然气恼。
陈司悬见她气愤便伸出手。
“干嘛?”宋墨玉狐疑地看着他。
“听说宝陵县城新开了一家织造坊,那里绣娘的手艺巧夺天工,或可缝补得别无二致。”陈司悬道。
宋墨玉听了半信半疑,犹豫一会后还真进屋里将那叠好的袄裙用包裹包好带了出来:“贵不贵啊?”
“去了你不就知道了,无非是费些针线,再贵还能贵过你这裙子去。”
宋墨玉听他这么说觉得颇有道理。缝补不好,这五两银子的裙子便再也没法穿出门。缝补好了即便花点小钱那也值了。
折腾半天后三人终于全都上了车。陈司悬在前头架着骡车,宋墨玉则和宋飞鸿一块坐在后头。
一路上父女俩就养猪场的规划开展广泛讨论,陈司悬还时不时抽空插两句话进来,话虽然不多却颇有见地,竟是逐渐将那规划书上尚未考虑到的几个地方填补完全了。
“已经到十月了,今年怕是建不成了,最早也得到过完年出了正月后。”
这么一算日子便要三个月时间门了。
宋飞鸿是个屠夫,虽然收了猪也在院子里头短暂养过些日子再宰杀,但这和正儿八经开养猪场却相差甚远,他全然没有这种经验。
陡然这件事真到了眼前,一时间门有些怕办砸了,辜负闺女的期望不说,倒是浪费那些如流水一般的银子了。他便想把工期延长些,可以事无巨细地做好。
宋墨玉还没见过她爹这副为难的模样,她知道宋飞鸿心里如何想的,也不极力反驳,话头一转:“爹,人手不够我们就多请些。木工瓦匠,请上二三十号人,就是他们都是按照日头算钱的,干一日的活给一日的工钱,还要包饭食……”
宋墨玉话还没说完,宋飞鸿便替女儿心疼起银子来,一拍大腿便说:“什么都不说了,一个月!一个月保准都弄好。”
再没有人比家里人更知道宋墨玉多辛苦地挣钱了。
先是白手起家摆摊打出名气,积累一批回头客后当即开了饭馆。而自打开了饭馆以后又是从早干到晚,一个月便只歇息一天。可以说现在宋家好食账上的每一个铜板上都有宋墨玉的汗水。
宋飞鸿又哪里能因为自己的瞻前顾后再多费两个月的人工钱!女儿都不怕他怕个屁!干了!
“好!一言为定!”宋墨玉见老爹应下,在朝霞映照下笑容活泼而又明媚,带着一点计谋得逞的愉悦。
“吃板栗吗?”宋墨玉又从布袋子里拿出一包油亮亮的糖炒板栗,上面还有些热乎气。
上回宋墨玉和霜霜一块在县城里头买了糖炒板栗吃,把她馋得不行,回去后便自己琢磨着炒出来,然后把这道零食添进了菜单子里,和瓜子花生核桃一类的放在一块。
一斤生板栗八文钱,她卖的板栗半斤十二文钱,没想到也卖得十分畅销。且炒板栗不是什么难的手艺,罗芷一上手就会,眼下她带出来的这包正是罗芷的手艺。和宋墨玉做的只有细微的差别,不是非常挑剔敏感的客人根本吃不出差别。
“我不吃,吃多了嗓子渴。”宋飞鸿脑子里还在想着养猪场的事。
陈司悬笑了:“这板栗你不是说要拿到县衙去送给县令和主簿的吗?你怎么路上还吃起来了。”
别的商户好容易见到官爷,都恨不得又送金又送银的,就宋墨玉送些不值钱的吃食。只不过以那匡英州和邵仲平的为人,只怕连这点不值钱的吃食都是送不出去的。
“我带了好多,除去送他们的还多的是,你吃不吃?”宋墨玉嘴里嚼着板栗,又把手中剥好的那颗递到陈司悬面前。
陈司悬一只手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掠过宋墨玉的手心取走那颗尚且温热的板栗。
板栗好吃,陈司悬只觉得这条去县城的路再长一点才好。
说来也巧,今天在县衙门口值守当差的,其中有一位便是那天去云鹤镇告知宋墨玉过契事宜的差役。
“两位大人。”宋墨玉行了个礼,宋飞鸿和陈司悬跟在她身后一左一右点了个头,仿佛两个护卫一般。
“宋掌柜你可来了,方才我们大人还差人来问过,说要是见你来了即刻请进去,没想到你们倒是提早来了。”那衙役倒与他旁的同僚不同,是个爱笑且健谈的,穿着这身差役的衣裳,没有一点架子,一派随和的模样。
对方好打交道,宋墨玉脸上也是笑盈盈:“与大人约定晌午,自然不敢迟来,早到了半个时辰只望不要打扰大人才好。”
说着她又把手里的板栗递了两包过去,门口两位当差的,正好一人一包。只说是自家做的,不值几个钱。
差役本来是笑着的,见状顿时神情大变连忙摆手,甚至恨不得远离宋墨玉三丈:“宋掌柜你这可使不得。自打于佑下狱,县衙上下便下了禁令,若是再有人敢贪墨百姓的东西,价钱小的先打二十个板子,受完罚要站在县衙门口举着我再也不敢了的牌子供人观看,且还要亲自去农户家里帮忙种地。重则可是下狱或者流放。”
宋墨玉几人听了都有些不敢相信。
往前都说县衙里就是黑漆漆的无底洞,雁过还得拔毛呢。即便是匡英州上任后这股风气似乎也一直存在。现在想来,或许是匡英州为了一击即中一直隐忍不发,直等到于佑入狱才开始这等大刀阔斧的改革。
收受贿赂便要下地务农,这倒不失为一个让这改革循序渐进的好办法。陈司悬暗想。
宋墨玉只得把那两包收回到袋子里,差役这才松了口气带着他们进去。
“爹,一会进去以后就由你和邵大人他们交涉吧。”宋墨玉看了她爹一眼,自己默默退后两步让宋飞鸿向前,她则和陈司悬站到了一排。
宋飞鸿瞪圆了眼睛,还想退后让女儿向前却发觉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一只脚迈进了两位大人正喝茶交谈的大堂内。
宋飞鸿只得硬着头皮向前,率先朝上座的大人拱手:“草民见过大人。”
“无须多礼。”邵仲平温润平和的声音传来,“诸位请坐。”
他说着却往旁边看了一眼。
“既然邵大人有事,我便先告辞了。”许斥本坐在邵仲平身旁,见状连忙起身走了出去。只是在走过宋墨玉身边前微微一滞,觉得这小娘子好生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最终还是一甩袖子走了。
许斥出了房门走了一段路,揪住刚才领着宋墨玉进来的差役便问:“方才去见仲平的客人是谁?”
因隐约传出许斥可能会接任县丞之位,差役不敢怠慢,连忙说了出来。
听得是宋家好食的掌柜,许斥还有什么想不起来的。说来他和这位宋掌柜还有点小间门隙。之前县衙官员一道去云鹤镇走访中举的学子,吃饭的饭馆便是宋家好食。
这宋墨玉见是他去结账张口便要一两,邵仲平去结账却立即减半。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想到这里许斥微微眯起眼睛,又问那差役他们这次来是为何事?
一说起这事差役却支支吾吾说不知道了。
“饭桶。”许斥心有不悦,正准备再问几句,却听有另外的人来报“大人,于介受不住刑,已经全都招认了。”
“好!”许斥脸上顿时涌出喜色,“我去看看。”
房内宋墨玉还在想着刚才许斥打量她的那几眼。她第一次见许斥就看他不怎么顺眼,没想到第二回见还是这么不顺眼。真不知道邵仲平怎么还和许斥混一块去了。
只是官场上的事宋墨玉不懂也不想懂,她只想把买卖做好。
宋飞鸿开始还有些不自在,随后就着平时收猪卖猪和人打交道的经验,结合着宋墨玉那份养猪场的规划书竟也说得头头是道。
邵仲平并未因为他是个屠夫就觉得他粗鄙,反而还侧耳认真听着,甚至直视着宋飞鸿的眼睛,极有耐心。
等宋飞鸿说完,邵仲平也从一旁的文册内取出两张纸来递了过去:“上回宋掌柜说完她要办养猪场的想法后,我们几经商议想另外加些条款,几位可以先看一看。”
宋墨玉和陈司悬听了便站到宋飞鸿身后一块去看。
只见那白纸黑字写着:1、养猪一百头以上税收百中取四,养猪三百头以上税收百中取三。2、若养猪场投建款项不够,可由官府担保出资,认领生猪,届时如若无法按期还款,官府有权以最低成本价买走认领数量的成熟生猪。3、官府会提供煽猪技术、动物疫病防治配方,贩运、销售、随意丢弃病死牲畜将依法治罪。4、猪肉价格由官府负责调控,若低于往年最低值,官府将酌情按头数进行贴补……
一条条看下来,宋墨玉大致明了。这第一条是官府的税收减免,第二条是政府的资金支持,这第三条则是动物疫病防治。几乎每条都是对养猪场有利的,这么看下来官府倒像是“吃亏了”。
宋墨玉纳罕地看了眼邵仲平。她对邵仲平和许斥的印象完全相反。她第一眼看许斥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人,第一眼看邵仲平却觉得他是个好人。但后来打了交道,她又觉得邵仲平跟个老谋深算的奸商似的,事事都得占利才是。
可这条款上都是对养猪场的扶持,真是让人恍惚觉得做梦一般。
“几位若无异议,我便去请匡大人了。”邵仲平知道他们已经看完,倏然一笑。
没过一会匡英州便来了。
许久没见匡英州看着比之前瘦了两分,他眉头紧锁,眼下青黑,想来是官务缠身许久没有睡好了。但匡英州一见她们几人却露出两分笑来。
宋墨玉一心在那条款上,只想着向匡英州问个清楚,唯恐其中有诈,倒是没注意到匡英州投向陈司悬的那一眼。
那一眼带着一些探究又带着一些敬重,实在难以看明白。
陈司悬却一言不发也未多看一眼,只站在宋墨玉身后。
匡英州看出宋墨玉心有顾虑,顿时爽朗大笑解释道:“宋掌柜莫要误会,这条款上都是县衙几位主事官员多次商议后才定下的。既然你们有想办养猪场的这个想法,自然也知道省城有个官办的养猪场,那里规模甚大,养有上千头猪,最多时能达到两千余头。不止能供给省城,还能供给临近州县。旁人都说,做个芝麻官县令不如去做那养猪场的主事啊。我们宝陵地大物博,有山河有竹林有良田,却唯独猪肉价格一直较贵,许多穷苦老百姓一年到头才舍得割上一回肉。我和仲平早在初上任时便有过这种想法,若能办一个大规模的养猪场,于官府增加税收,于老百姓多了做活去处且肉价或可降低,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只是实在不瞒你们,若要官办这养猪场,所需呈报手续繁多,怕是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
所以宋墨玉提出要租地办养猪场时,就好像干旱土地上迎来一场及时雨。
宋墨玉出钱出力担风险,官府自然也不会让她太吃亏。
宋飞鸿听明白了,心里大为触动。他其实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都觉得县衙里坐的是群官老爷,只想着升官发财,看不见底下人一点死活。可是想不到匡英州他们甚至连老百姓能吃上几回肉这事都考虑到了。
连陈司悬听了都有几分动容,宋墨玉更甚。
因是租的官府的荒地,一切手续都办得很是顺利。往常或许需要十天半个月都办不下来的事,如今不到一个时辰便办好了。
匡英州嘱咐宋飞鸿他们只管放手去做,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只管上官府来说,随后便又匆匆忙忙回去理事去了。
宋墨玉见县令大老爷这么忙,想叫住都怕给人家添麻烦,更何况是把带来的板栗送出去了。
邵仲平见宋墨玉伸手又缩手的,便朝那桌上的袋子多看了一眼:“宋掌柜带了何物?”
宋墨玉对邵仲平的印象好转,立即高兴地拿了几包板栗出来:“我们店里的糖炒板栗,邵大人可有兴趣?”
“你可知……”
“知道知道,你们不让白收。我自然不是送的,卖你。”宋墨玉也早有说辞。
“……”邵仲平看到堆到他桌上的糖炒栗子,一时间门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等到要给钱时,宋墨玉却又说这八包糖炒栗子只要三十二文。
邵仲平掂量着板栗,一过手便知道重量,一包约是半斤,八包四斤。品质差些的生板栗最少也要六文,宋墨玉这些生板栗饱满圆润,只怕会更贵。三十二文钱,宋墨玉根本是赔钱的。
让商户赔钱送东西,那和白拿有何区别?
“奸商。”邵仲平心里暗道,最后僵硬地掏出来一钱银子,“拿去。”
宋墨玉见状眉开眼笑:“邵大人好生大方,我们这就告辞了,下次来再给大人带些特别的吃食,保证天上有地上无。”说完她便揣好一钱银子拉着老爹和陈司悬开溜,生怕邵仲平反悔。
邵仲平冷笑,顺手拿起一颗板栗拨了塞进嘴里。他却不知道下次再见宋墨玉时,他将看到的到底是何种独特的吃食。
“小五,把这些拿去给大家分一分。”邵仲平自己留了两包,其余的都让人拿走。
一包给匡英州,一包他自己留着。
这糖炒栗子已经有些冷了,虽然还是香甜,到底比不上刚出炉最热乎的那会。邵仲平又吃了几颗,喝了一口茶。喝完茶后难得闭上眼歇息了一刻。
他还没睡多久,又被下属进来的脚步声吵醒了。
“大人。”小五以为自己的脚步已经够轻,没想到还是把邵仲平吵醒了。
“何事?”
“那宋掌柜去而复返,让人送了一面旗子过来。”小五面露纠结之色。禁令不让收东西,那这旗子到底算不算能收的东西啊?因着这个,小五都没敢把那旗子那进来。
“旗子?在哪。”
等邵仲平走到县衙门口一看时,并不见宋墨玉等人,却只看到门口用竹竿挑着一面红布做的旗子,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情系百姓,为民解忧。”
后来这面旗帜一直被收到县衙内妥善珍藏,再后来大家有样学样这样的旗帜越来越多,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我的衣裳补好了吗?”宋墨玉在县城又逛了一圈后,才去织造坊取自己刚进城就送过去缝补的衣裳。
那秀丽温柔的绣娘点点头,让人去屋内把宋墨玉的那件衣裳取了出来。
宋墨玉仔细一看,顿时睁大眼睛,为了遮掩住那勾坏的地方,短短时间门内绣娘竟又在那处缝补出了云纹和一小只云端的玉兔,看着竟比之前更好看了些。
宋墨玉满意极了,掏出钱袋:“多少钱?”
“四两银子。”绣娘依然秀丽,依然温柔。
宋墨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死死地拽着自己的钱袋:“多多多……少?”
绣娘温柔颔首:“姑娘,四两银子。我们用的是比散花锦更好的织云线,而且您要得急,我们的师父赶工才做出来的。”
宋墨玉颤抖着手把四两银子交了出去,才精神不济地抱着自己的衣裳出门,便一眼锁定正坐在骡车上等她的陈司悬。
宋飞鸿远远看到女儿的脸色,对陈司悬道:“我怎么觉得阿玉好生反常,似笑非笑,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陈司悬一个心惊,再抬眼时宋墨玉已经杀到他身前。
“陈司悬你这个杀千刀的老贼!谁告诉我再贵贵不过我的衣服的!”宋墨玉揪住陈司悬的胳膊。
宋飞鸿在旁边劝架:“阿玉,阿玉,温和些,回家再打。”
陈司悬:“……”
宋墨玉:“……”
陈司悬跑得飞快,宋墨玉追得飞快。眨眼间门两人已经打远。
宋飞鸿拍了拍骡子的头:“四两,怕不是用金线绣的,你说是不是?”
骡子懒洋洋地抬了个头算是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