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一整头羊,每个部位的肉如何烹制,宋墨玉早有计划。
光是那整只羊头,便有一头两吃的做法。
吃羊大多以羊肉、羊排为主,大抵是因为羊头膻味较重,实在难以处理干净的缘故,很少有人会去吃羊头。
但羊脸肉质鲜嫩,羊舌则紧实有嚼头。
宋墨玉便定了一样做爆炒羊脸肉,一样则是清炖羊头。
羊头要先剁开,反复用清水洗干净,拿把猪鬃毛做的刷子使劲刷,尤其要用滚水烫羊嘴,然后过水焯一遍去除膻味。
爆炒羊脸肉少不了用葱姜蒜还有干辣椒大火爆香,随后放入羊脸肉炒透入味之后,最后放一把青辣椒就能出锅。
重油猛火爆炒出来的羊脸肉红油亮丽,香气弥漫四溢,吃起来则鲜浓辛辣,叫人欲罢不能,最适合口味重的人。
清炖羊头则完全吃的是一个羊肉原生的鲜美。把半只羊头加水、少许羊油、少许黄酒、粗盐、山楂干、大葱,冷水下锅小火慢慢熬煮一个时辰。等到羊头捞起时筷子能直接插进肉里,便算煮好了,完全可以轻易脱骨。
宋墨玉再将所有调味大料取出,捞出羊头肉,将肉一条一条切下码在碗中,舀入一勺浓香的羊头汤,加些盐简单调味,便可以吃了。
羊汤和羊头肉相辅相成,都是说不出的鲜美。
“师父,好香啊。”唐惠惠搬了个小板凳坐着剥板栗,闻着铁锅里传来的味道忍不住说。
宋墨玉不由笑了:“方才我剁这羊头时你还说好生吓人呢。”
猪头肉多见,羊头肉少见。羊头龇牙咧嘴,双目微睁,看着可不就吓人。
唐惠惠也跟着笑:“没煮之前是挺吓人,它都这么香了那就一点都不吓人了。”
沈桂来后厨舀热水去洗碗,闻着也有些恍然:“掌柜的,您这羊头汤炖的是真香啊。”
宋墨玉大笑:“沈姐你放心,等中午客人们少了后大家一人一碗羊汤。”
沈桂闻言眼神都亮了起来,洗锅碗瓢盆的手又快了起来。
宋墨玉将爆炒羊头和清炖羊头放到一边用盆罩着保温,又把剖开的其他几样羊肉拿了过来。
“惠惠,上回做过一回羊肉了,我来考考你这块肉适合做什么?”宋墨玉让唐惠惠先别剥板栗,把剥板栗的活交给了孙骅。
唐惠惠咬了咬唇,片刻后紧张地说道:“师父这块羊肉整块带骨,肉质分红外层肥厚,是羊肩肉,可以在我们麻辣烫锅底中涮,也可以煎或者烤制。”
“那这块呢?”宋墨玉又指了指旁边那块。
唐惠惠的语调逐渐平稳轻快:“这块形似竹笋,是羊里脊,可以爆炒煎炸,烧烤也很美味。”
宋墨玉又再考了她羊蝎子和羊腱子的做法,唐惠惠都一一答了上来。宋墨玉很是满意,她就教过唐惠惠一遍她都能记下来,除了有些天份外,肯定是下了苦功的。
“既如此,你说这块羊腱子适合酱、炖、卤,今日它便交给你烹制,随你喜欢的做法便是。”宋墨玉直接放权,把那些羊腱子肉推了过去。
“好!”没有多加犹豫,唐惠惠答应下来。她站在灶台边想了半天,似乎最后是选择了做酱羊腱子肉。
一整只羊一天吃太浪费,宋墨玉打算用羊肉引流打足噱头,开张三天。
今日是第一回,她让唐惠惠做羊腱子肉,她先做了羊头,这回再用羊腿做一大锅辣焖羊腿肉。至于羊排、羊蝎子、羊腩、羊蹄、羊肚、羊杂那些,是明天和后天的事。
做辣焖羊腿肉,说到底就是一个焖字。
宋墨玉照例先把羊腿肉切块后焯水,然后再锅里加大料爆香放入羊肉块,淋入料酒、酱油、醋还有白糖调成的料汁,让让每一块肉都能均匀的上色。
在锅里加入滚水,放入花椒、八角、桂皮、甘草还有一把枸杞,用小火炖煮半个时辰。等到肉块熟时再放切好的滚刀萝卜块。
范香兰隔着出菜口连忙问:“掌柜的,你这锅羊肉一开盖满屋子都是肉香。大家伙都要等不及了,问你啥时候可以抽号呢?”
“抽吧。我这马上出锅了,到时候凭号买羊肉。这回是八十八文一份。”宋墨玉的声音传来,她特意高声说话,好叫大家伙都把价钱听个清楚。
毕竟上回她卖的羊肉是白从陆云宝那得的,卖了个六十六文的友情价。这回是她自个花银子让老爹去山里收的山羊,自己出了本钱,那售价肯定就贵了。
但大家伙听到这个价钱似乎也没有任何意见,反倒是催问着快些抽签吧!
大堂里那些富贵食客们早就按耐不住了,一个个守在抽签的箱子前。看那箱子的眼神就跟看羊肉一般深情。
要不是陈司悬站在那箱子后头,只怕他们早就上去胡乱抽起来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些认抽签并不是为自己享用,只是想搏一搏,到时候若真的抽中了签,高价把这羊肉签转卖给其他食客。
这完全是无本买卖,但凡有些头脑的不管自己兜里有没有那八十八文都要来抽一抽。
陈司悬听到宋墨玉的话,揭开箱子上的红布,做了个请的手势。
排队的人顿时激动起来。
有的人觉得自己运气不大好,还回家把自家小娃娃喊了来,说是小孩子手气好,定能抽到羊肉签。
一时间门,大堂的气氛都被这伙排队抽羊肉签的人带起来。
不少上回就没吃到羊肉的人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祈求自己能吃到。还有上回便抽到过的,正唾沫横飞地与其他食客吹嘘着宋墨玉所制羊肉的鲜美。
“是不是真的啊?听说羊肉都怪膻的,我看还是猪肉好吃。”
“别是宋掌柜请来的托吧!”
“哪有这般神化?横竖不过二两肉。”
“卖八十八文能有多少肉?我去福瑞大酒楼买份羊肉汤都得二钱银子呢。”这是新来凑热闹的,尚且不知道宋墨玉菜品的份量。
哪怕后厨的香味一阵阵传来,不少人都哄笑着不肯信。
但当第一个抽到红色木签的人欢天喜地地去后厨出餐口,端了一碗羊头汤,一小碟羊脸肉,一盘看着就红红火火的辣焖羊腿肉出来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定在那木质餐盘上。
热乎乎的雾气伴随着香味离他们是这么近。
不管是刚吃饱的还是饿着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第一个抽到的客人还颇为嘚瑟,故意说:“哎呀,这份量这么多,我怕是一个人吃不完。”
其他人哪里还理他,都纷纷抢着去抽余下的签去了。
人群中又有人抽到第二个签,这人拿了签领了菜却奔着门外去,说是要拿回家里老娘吃,过会再把餐盘还回来。
宋墨玉本来想喊住他,说给他打包一下,以免路上汤撒了。没料想那人腿脚飞快,一出门就没了影。
那人出了门后见没人盯着他了,一转头就进了福瑞大酒楼朝着后厨奔去。
福瑞大酒楼里唯二的两个忠实客人,本在吃着花生米喝着小酒谈事,不免被这股香味吸引,频频回头看去,但却只闻得见味,看不到吃食。
仿佛一场错觉。
“林兄,以往咱们来这还得提前约,没想到就两个月没来,这里竟这般冷清了。”左边的客人叹道。
右边的客人只是笑:“那宋家好食风头正盛,听说味道是很不错。只不过我出门向来只来大酒楼,那里终究太小家子气。三教九流无论谁都能进去用饭,实在折辱我。”
“那倒是。林兄请。”左边的客人敬了一杯酒。
福瑞大酒楼的后厨里,那人把餐盘往灶台上一放接了银子便走了,随后大家都围拢过来。
宋家好食离福瑞大酒楼不远,每天运些什么东西,飘出些什么香味来,福瑞大酒楼这边都门儿清。知道宋墨玉今天要做羊肉后,霍德福便做主出钱要人去排队抽签。
没想到这回运气倒是好,竟然第二个就抽中了。
霍德福深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一个厨子,他不用尝光看色闻味都知道这羊肉的味道错不了。
宋墨玉的厨艺,实在高到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她可以激发出任何一种食材该有的香味,仿佛它们天生如此,本该如此。
霍德福恍惚间门露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他想拜宋墨玉为师。
他正恍惚着,徒弟刘齐已经把筷子递了过来:“师父您先尝尝。今天掌柜的在楼上盘账,咱要是不快些吃,只怕他一会看到又要骂人了。”
“你们吃吧。他要骂就骂。”霍德福仿佛陡然老了几岁,他站在灶台前看起来竟有几分年少懵懂时才有的不知所措。
哪怕他们也一直推出所谓的新菜色,从千里之外高价采购前所未见的食材,似乎也一直被宋家好食死死压住。
用马游说过的一句话来说,宋墨玉起初就是个路边的小石子,没人会把她当回事,甚至可以一脚踢开。可这小石子却得了草木生长之法,她一步一步地将自己从石子变成石块,或许有一天还会变成巍峨高山。
“师父,您上哪去?”刘齐见霍德福往外走便问了一句。
霍德福却没答话,一路上了顶楼。
马游正坐在一堆账本中,面色灰白,双眼无神。
霍德福本来有很多话想说,见他这副模样,不免觉得奇怪:“你这是怎么了?”
马游脸上露出几分苦色:“几日前宋墨玉状告于家意图绑架她这事,你知道吧?当时我去打探过,衙门里都说宋墨玉是诬告,怕是不日就要下狱。结果你猜怎么着,刚收的消息,两个时辰前于大人家里的密道里搜出了山匪的衣物和兵器,那些形制和五年前那伙流寇一模一样。除此之外还有金元宝两箱,银锭十箱……”
霍德福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你说什么?”
这家酒楼真正的东家是谁,霍德福自然知道,县丞于佑是占了大头的。不少乡绅富商为了卖于佑的面子,隔三差五便会来福瑞大酒楼挥霍。若是没有他这个大靠山,福瑞大酒楼也不至于发展得如此之快,奢华程度甚至远超县城酒楼。
日子久了,霍德福倒真的以为,是他的厨艺吸引了这批“忠实”熟客。
霍德福见马游面色比自己还难看,拍了拍他:“坊间门传闻多半都是添油加醋,说不得没有这般严重……”
马游却还在自顾自说着:“如此说来上任县令之死,怕是和于大人脱不了干系。匡英州这个人就像一条蛇,藏在暗处,平时看不见踪影,一旦咬你一口便要毙命。这次搜查事先没有露出一点风,带头去查抄的人便是许斥。可等搜查的时候围观的人却层出不穷,根本遮掩不住。有不少老百姓都趁这个时候递了状纸上去。甚至不知道谁起头,还送了份血书。他完了,我们便也完了。这酒楼怕是也保不住了。”
马游语无伦次地说完,又从衣襟里掏出两张银票:“我们还是各奔前程吧,这你拿着。”
霍德福没接,只是说道:“便是查抄了他那大半,你我那一部分等官府分辨清楚总会还回来。到时候我们拿着钱盘个小铺面,还可以东山再起。不做这个你打算去做甚?”
他会灶台之事,马游却擅应酬交际算账,他们两人年轻时便相识了,后来攒了钱一拍即合开起了小饭馆。一步步走到今天,也多是不易。
马游看了霍德福一眼,却笑了笑,目光中露出狠色:“虎踞龙盘审时度势,等风头过去,我再与她一较高下!”
霍德福自然知道马游这个“她”指的是宋墨玉,他想劝马游宽慰些,可发觉自己有时候也没法宽慰。
马游头也不回地走了,手里还捏着鼓鼓囊囊的账本。
一天之间门风云变色。
昔日座上客,今日阶下囚。
一个又一个指证于家的人站了出来。更有当年家人丧生于流寇之手的人集结起来,发誓要取于佑一条狗命。于佑在牢狱里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宋墨玉收到县城里于佑下狱候审的消息时,她还在准备做糖炒板栗。据说届时如果有需要,还需要她去公堂上指正是于佑派人绑架她。
宋墨玉一时有些愣神。她本来只是觉得于介仗着于佑的势才敢目无王法,横行霸道,所以当日报案才一口咬死于佑是主使,心里也是存了几分忐忑。没想到倒牵出这么多事来。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正是陈平。
唯一的不幸是于佑的侄子于介得了风声,带了不少钱财外逃,至今还没抓住,官府发布了通缉令正在各个关口抓人。
陈平说完这个消息便看向陈司悬,陈司悬却只是若有所思没说话。
宋墨玉看着开了口的板栗,顿时推到一边,连忙让惠惠把剥好的板栗仁拿了过来。同时对着伙计们大声宣布,今晚她做板栗红烧肉还有板栗炖鸡,就在宋家好食摆一桌大的。
贪官污吏下台,如何不是一桩值得普天同庆的大事。
从此宝陵县城乌云尽去,清明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