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赶集日

陈司悬一下车,驾骡车的人就变成了宋墨玉,她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兴奋。

不知是不是她力道的问题,骡子被她一赶,忽然跑快了几步,一时间四处乱撞起来,吓得宋墨玉赶紧勒住缰绳安抚骡子。

好在这骡子在买回来前已经拉过一段时日的车,性情温驯,很快就稳定下来,慢悠悠地朝着前方驶去。

“这可不比科目二简单啊。”宋墨玉嘀咕。

“何为科目二?”纪嫣扶住边缘,目露困惑。

宋墨玉心里暗道,我怎么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但她嘴皮子上下一碰:“听说君子有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我是觉得驾车比第二个科目六乐还要难些。”

纪嫣看起来神情有些恍然:“难得你还知道这些。如今怕是只有玉京城那些达官贵人才会这么要求后辈了。你外祖幼年便爱钻研这些,后来有了我和你舅舅,也让我们学过。你舅舅的御术是极好的,只是后来家里哪里还用得起车驾呢。”

纪嫣说完后脸上却还有些淡淡的笑容。许是想起年少时尚算无忧无虑的时光。

这还是宋墨玉第一次听纪嫣提起外祖和舅舅。在原主的记忆里,娘亲纪嫣以前是读书人家的小姐,祖上还做过官。按理说与宋飞鸿这样的人家八辈子都扯不上联系。

可惜到了外祖这代,家里因得罪了大官家底损失大半才未入狱,其后只能靠着一些微薄祖产勉强度日。

纪嫣嫁给宋飞鸿后,鲜少提起娘家,更是从没回去过,像是从此断了联系。

原主偶尔问起,宋飞鸿便故意岔开话题,纪嫣只是笑笑。至于宋之衡,他年纪小更好忽悠。他以为外祖和祖父他们一样早已故去,就因为从小没有爷奶在,他才很亲近邵奶奶。

宋墨玉趁此机会问道:“娘,外祖和舅舅他们在哪?我们要不去看看他们吧。”

纪嫣笑了笑,指了指前方:“阿玉,小心看路。”

宋墨玉一看,这骡子都快走到树底下去了,连忙拉住。

她已经知道纪嫣不想说了,便也没有再问。有些事总需要等一个时机,显然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

没过一会两人驾着车来到宋家好食。

“他俩跑着来的,怎么这会还没见踪影?”等到伙计们把肉都搬到厨房去了,宋墨玉也没见着陈平和陈司悬,“夏俞,你跑得快,你去那边看看。这俩人到底干啥去了。”

夏俞应声,刚跑没两步就看到陈司悬独自过来了,却未见陈平。

“你这是跑步还是散步?身上连汗都不出。下次迟到我要扣工钱了。”宋墨玉背着手,板着脸教训他。

陈司悬连连点头:“下次绝不迟。”

“陈平呢?你俩不是一块的?”宋墨玉下意识问。

“他跟我告假,说那日去县城有东西落在那了,听说是他祖传的东西断然丢不得,方才才想起来要去取。若是今日找不到,怕是明日还得再找。”陈司悬面不改色道。

陈司悬身为店里的二掌柜,虽说股份就一点点吧,但准个假的权力,宋墨玉还是放给了他的。

“这个陈平平日看着还挺稳重的,怎么去趟县城倒是马虎了。”宋墨玉从后头探出头,倒是没疑心,只是多说了两句,“那你不知道他等一等,用这头骡子去,岂不是白白浪费车钱?”

如果此时陈平在这,绝对会被宋墨玉感动得热泪盈眶。多好的少夫人啊!这时候还惦记着给他省车钱!

陈司悬听他说宋墨玉险些被绑的事后,脸色是没黑,反而诡异地笑了。

陈平还不了解自家公子吗?从小就很少脾气外露。这种时候,陈司悬笑得越开心,就代表他越生气。

于是陈平就被陈司悬罚去清理那条宋墨玉遇险的小道了。说是不清理干净不让回来。那可是足足八十里路的山道啊!

陈司悬帮着把几个酒坛子摆好,接了宋墨玉的话茬:“不说他了,你之前怎么没同我说于介的事?”

宋墨玉脸色一变,操起锅铲瞪着陈司悬:“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陈司悬无奈:“师娘这会在内院里看那些辣椒,听不见。”

宋墨玉往内院瞅了一眼见果真如此,心下稍安说道:“横竖没出事,说了我娘怕是又一宿一宿睡不着觉了。还有我爹。”她顿了顿才说:“上回我们不是都猜是我爹去把于介打的。虽说我也不知道我爹是怎么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但他要是知道这回于介敢出手绑我,我怕他直接杀人犯火。当然,我这只是夸张手法。”

“你还真没猜错,你爹真敢。”陈司悬的声音很轻。

“啊?你说什么?”

唐惠惠在旁边捂住嘴:“师父,你什么时候被绑架了?”

宋墨玉一转头:“你怎么听见了?”

唐惠惠拉住宋墨玉的胳膊,上上下下打量她有没有事:“我一直在,蹲在灶台那烧火呢,你方才才没看见我。”

宋墨玉一巴掌拍了拍脑门:“保密保密,绝对不能说出去。”说完又看着陈司悬:“都怪你,好好地问什么问?搬完酒你去如意坊看看我那批新菜牌做好没?今天可是赶集,中午正好上新菜了。”

“即刻就去。”陈司悬笑笑转头出了门。

因今天赶集,早上卖了一个多时辰的早饭后,宋家好食的客人仍然不见少。

以往村里人上镇上赶集,多是自己带点烙的饼,蒸的干窝头对付一顿。最多是买两个肉包子,买碗猪油渣面条解馋。

但宋家好食开张以后,大家伙都知道了这个好地方。还没到冬天刮北风入骨的时候,饭馆里就已经燃起炭火,一进饭馆周身都热乎乎的。

五文钱就能买半斤卤素菜!一文钱就能买一个卤鸡爪或卤鸭爪!或省钱到极致的,买一碗一文钱的米饭,浇上一勺宋家好食大卤锅的卤汁,便能呼噜呼噜吃上热乎的一顿。

更不用说还有麻辣烫,热干面这种别处没有的吃食,花上一点小钱买一份,给孩子解了馋,回去就能跟村里人吹上一会。

“掌柜的,夏俞他娘来看他了。”罗芷一边给客人算麻辣烫的价钱,一边对厨房里的宋墨玉道。

宋墨玉伸头一看,果然见夏俞被一位老妇人拉着手。夏玉手里还提着茶壶,想去给别的客人倒茶,却又被老娘拉住,一时有些无奈。

“无事。老人家第一回来,我让惠惠做碗热干面,你加个卤蛋送过去罢。以后你们几个家里人来,也这么着。”

宋墨玉一边说一边看着手里的肉忙活着,羊肉是今天中午的热门菜,她得提前料理着。

“掌柜的你这样会折本的。”罗芷自己都替宋墨玉心疼起来了。一碗热干面三文,加一个卤蛋可就五文钱了。

“员工福利,不碍事。你想想要是你们的家人喜欢吃,下次还会来,还会带着亲戚朋友一块来。便是今日不来明日不来,往后一个月一年总有一天会往我这来。这都是暗藏着的生意,我可没觉得亏。”宋墨玉笑。

做生意虽然是从蝇头小利做起积累发家,可是太过在乎这点小利是做不长久的。

罗芷一琢磨确实是这个理,端着唐惠惠递出来的面就送了过去。

夏俞的老娘叫肖氏,她慌忙站起身摆手:“我可没点,我可没点。我就是来看看我儿……”

“大娘,这是我们掌柜的送的,不要钱。”罗芷笑了笑。

夏俞看了后厨一眼,目光复杂,然后连忙从怀里掏出五文钱:“小罗姐,这面就当我买的。”

“不用,掌柜的话你还不听了。掌柜的还说既然大娘来了,你便先陪大娘说会话。”罗芷说完便继续忙活去了。

“你们掌柜的心地真好,不行,我得去谢谢人家。”肖氏不敢动那碗面,转头就想朝后厨走。

夏俞连忙拉住她坐下:“娘,您别忙了。掌柜的我到时候自然会谢。您赶紧吃面吧,不然一会面坨了就白费我们掌柜的心意了。”

“儿啊,我是不是耽误你做事了。怪我怪我,久不见你回去,今儿你大伯娘、二婶子都来赶集,我便舔着脸一块来了。你放心,我等会就走。”肖氏叹口气,神情局促,说着又把面往夏俞面前推了推,“娘带吃的了,这你吃吧。你看看你,都……”

她本来想说我儿瘦了,结果仔细一看夏俞哪里瘦了,分明还比以前胖了一圈。本来黑瘦黑瘦的脸和胳膊都壮实了不少,这一看就是吃肉养出来的。

夏俞再三让她吃面,肖氏只得遂了儿子的愿夹起一筷子。

那热干面口感弹性十足,酱料丰富,肖氏只吃了一口便叹,这怎么比大馒头大包子还好吃些。往前的几十年像是白活一般,怪道这小饭馆生意这么好。村里有宽裕些的人家来这宋家好食吃过饭,回去吹得便天花乱坠的。

没想到她今天享了儿子的福,也来吃过了。

只是那卤蛋肖氏说什么都不肯吃,还从衣裳里拿出一块手绢,把这卤蛋包了起来。

“我带回去给你小妹吃。”肖氏想起家里才两岁的女儿说道。

夏俞眉头一皱:“娘,我托人带回去那些钱,难道还不够你们隔三差五吃个鸡蛋的吗?”

现下开支了两个月的工钱,零零总总的,他自己只留下五十文钱,其余的四钱半都让人捎了回去。这笔钱除去要攒着给大哥娶妻的,其余的也应该够家人改善生活了啊。

“够吃够吃。”肖氏讷讷一笑,“不说了。看到你在这好为娘就放心了,我还得去鸡鸭巷那边寻你大伯娘她们。这是娘给你烙的两张饼,你记着吃。”

说完肖氏便把自己吃过面的桌子擦了两遍,这才走了。

夏俞一转头,发现宋墨玉站在后头不远处,也不知道在那多久了。

宋墨玉指挥着陈司悬换菜牌,见夏俞过来帮忙,便对他说:“以我看种田文的经验,我认为你还是自己把钱攒着比较好。你家里有需要,再到你这来。不然你这钱寄回家,你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给了谁。”

夏俞满脸羞愧:“掌柜的,劳烦您为我操心了。”

等菜牌子换完,陈司悬却抓着话头问:“何为种田文?”

宋墨玉喉头一哽:“不就是话本小说的一种。讲的嘛自然就是些村里镇上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故事。”

“现下流行的话本多为神鬼志怪,痴男怨女,你说的这类倒没见过。”陈司悬笑了笑,等着看宋墨玉怎么编。

他让陈平调查过宋家,宋家虽是云鹤镇的屠户之家却卧虎藏龙。

宋飞鸿早年间拜过一个不知名姓的师父,那人身份不详却精通十八般武艺。即便和陈司悬的师父相比,也可称得上不分伯仲。

这样的人物不知缘何落难云鹤镇,因宋飞鸿对其有一饭之恩,便收宋飞鸿为徒传授几招。可惜宋飞鸿资质算不得上佳,只学了个皮毛。后来这人便不知所踪。宋飞鸿却凭借着遗产还有所学功夫在云鹤镇站稳脚跟,积累家业。

师娘纪嫣,她的曾祖父曾做过大俞朝四品知州。祖父也曾捐官做了县丞,但没想到得罪了下来巡视的钦差,从此家道中落。她的弟弟甚至被那位大官设计送入宫廷,从此也是不知去向。

师父师娘的事情,陈司悬如今都已经清楚不少。唯独他对宋墨玉仍然称得上一无所知。

宋墨玉总是会习惯性地说一些别人都听不懂的词,随手便是一把绝世材质的好菜刀,手里还有无数他从未见过的香料,所做菜式汇纳百川集天南地北各家之大成,完全不可能是一个没出过镇子的姑娘能做到的。而且如今的宋墨玉与坠河之前的那个宋墨玉,性情相差甚巨。

有时候陈司悬甚至怀疑宋墨玉是敌国细作。可这样的人才不安插到玉京城,插在这小镇上做个厨子做甚呢?

或许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鬼神之论吧。

宋墨玉完全不知道陈司悬想法这么多,她拍了拍陈司悬的肩膀严肃地说:“所以啊,陈司悬,你还是世面见得太少了。以后好好跟着我吧,能长不少见识。不跟你说了,我锅里的羊肉要好了。这回羊肉还是限号,这回限三十个吧,一会你负责发签。”

“……”陈司悬望着宋墨玉的背影顿了片刻,终是笑了笑。

他的疑虑太多,也没有人能解答他的困惑。

便是解不了惑又如何,这并不妨碍宋墨玉这个人还有她做的菜,对他的致命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