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记仇

宋墨玉正欲随着谢玉树上楼时,柜台那的纪嫣却突然叫住她。

纪嫣淡淡道:“阿玉,包厢里都是男客,你独自进去不合礼数,让司悬随你一道去吧。”

宋墨玉倒是没意见。

陈司悬虽然是个男子,但他对外的身份一直是宋墨玉的远房表哥,他做为宋家的自家人在宴席场合陪同,合情合理。

纪嫣这话一出,谢玉树也不好拒绝,只得拱手同意。

谢玉树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纪嫣,仿佛是被纪嫣看透他的心思一般。

他原本是想着这事先不说破,等自家侄儿和宋墨玉见过面后互相有了个好印象,他再登门同宋家两位长辈正式提起,以免尴尬。没想到现在仿佛是被误会他们要做什么一般……好在纪嫣没有阻拦的意思。

陈司悬正发愁该怎么搅和掉这件事,没想到师娘就给他送了个枕头。此情此景,陈司悬对纪嫣的感激之情达到顶峰。

“那娘我们先上去了,有事你就差人去叫我。左右不会很久的。”宋墨玉笑道。

包厢里。

主座位上的谢玉树出去了,余下的还有他的二弟、三弟,他们几个的儿子,以及谢长原和郑阿尧。各个年龄段的老少爷们齐聚一堂。

“爹,大伯怎么还没回来?我好饿。”说话的这个是谢长原的堂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子正中间门的那盘猪蹄,眼睛都要放光了。

他旁边比他小两岁的弟弟,看着那油炸小酥肉,更是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兄弟俩一个赛一个地没出息。

谢家老三谢玉绍有些窝火:“家里是少你们吃了还是少你们穿了,瞧你们这点出息!就不该带你俩出来。”

他的语气严厉,两个孩子顿时一声都不敢吭了,默默垂头。只在心里委屈地想,家里是有吃的,可常吃的都是些甜腻的糕点,他们都要吃吐了。

“你朝他们发什么火,他俩都还小,小孩子要长身体,是经不住饿。”谢家老二谢玉谦连忙劝道,说完又柔声对两个孩子说,“再等等,等你们大伯回来就能开席了。”

“你别帮他俩说话,明年就是要去书院读书的人了,哪里还小,出门在外没点规矩。阿原在他们这个年纪都已经读书识字倒背如流了,你看看他俩!不是惦记吃就是惦记睡!”

谢玉绍对比着二哥的独子,再看看自家这两个顽皮蛋,气就不打一处来。在家里时妻子总护着孩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可不得多说两句。

一时间门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起来。

谢玉谦叹口气,只得提醒:“三弟,阿原的朋友还在呢。”

谢玉绍自觉失礼,这才收住脾气。

郑阿尧只能笑着点点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他喝了口茶润喉,低声对谢长原说:“长原兄,这小娘子好大的面子,竟然还要你大伯亲自去请?看来你家对她不是一般地看重。”

谢玉树是如今谢家的当家,他去请,自然代表的是把宋墨玉放在与谢家平等的位置上。

一个屠夫的女儿,一个出来抛头露面做买卖的小娘子,她的身份何德何能。

谢长原脸色铁青:“成什么规矩。”大伯怕真是上了年纪,有些糊涂了,竟这般不在乎谢家的脸面。

这样一来,他原先钟爱的这壶茉莉花茶,他也觉得有诸多毛病了。

他话音一落,包厢的门被人推开。

谢玉树站在最前边,面带笑容,朝宋墨玉做了个先请的手势。宋墨玉和陈司悬一前一后露面。

宋墨玉朝桌边众人行了一礼:“见过诸位。小店客多,我来晚了,诸位勿怪。这位是我的表兄也是店里的二掌柜,陈司悬。”

陈司悬也朝众人点了个头,然后在宋墨玉的身后静静看着。

宋墨玉真是他见过最神奇的姑娘了,想法千奇百怪,常叫人跟不上她的思路。爱钱如命不愿吃亏却偏又心善,只是爱挣钱,却从不吝啬。她待人体贴热忱,人后活泼闹腾有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女儿情态,人前却又稳重豪爽,待人接物进退有度,叫人挑不出错处。

在遇到宋墨玉前,他从没想到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这么多特质。

所以有旁人看上宋墨玉,他一点都不奇怪。

因为宋墨玉是藏于矿石中的美玉,她正一点一点挣脱那层石皮,绽放着她的光芒。

陈司悬的目光落在了右边座位的谢长原身上。

这人看着无甚长处,听说中了举,勉强算他会读点书,其他的优点最多是眼光好了点。陈司悬在心里评价。

“快入席吧!”谢玉谦站起身迎了一迎,他的目光落向自家儿子。

却见谢长原站是站起身了,看着倒是有几分呆愣。谢长原正错愕地看着门边的宋墨玉。

眼前的小娘子身着一身杏色衣裙,娉婷玉立。峨眉轻扫,一张脸洁白如玉,黑白分明的瞳眸更是秀美缥缈。虽素面朝天也遮掩不住她的俏丽。

还有那温和的笑意,好似冬日暖阳,更是让人想与她亲近。

他要相看的人竟然是她?

谢长原脑海里闪过昨日酒垆遇到的人。当时他还以为这是酒垆的掌柜……想来,他和郑阿尧背后说人的那些话,全然都叫宋小娘子听去了。

谢长原的脸不由发烫,背后论人长短人家没听见便罢了,结果叫正主全听了,着实丢人。若这里有地缝,只怕他会立即钻进去。

“宋掌柜,这是我侄子谢长原,是今年秋闱新中的举子,归家稍歇几日便要准备会试了。”谢玉树先介绍完其他几位,最后重点介绍自家侄子。

宋墨玉看过去,没废多少力气就认出这人,她面色不显,心里却将前因后果都联系起来了。

敢情那胡言乱语背后说她的疯子是谢掌柜提过的侄子。

相亲的鸿门宴在这等着她呢?

宋墨玉心里顿时升腾起一股火。

“这不是,这不是……”郑阿尧看着宋墨玉,也想起来了昨天的事。只不过他全然忘了他和挚友的议论,想的是另一桩事,“阿原,没想到你们昨天就遇见了,还真是有缘啊。”

郑阿尧心宽,顿时联想到话本里天赐良缘的桥段来。

“怎么,宋掌柜昨天就见过我侄子了?这倒是有缘了。”谢玉树和谢玉谦对视一眼,两人都很是开心。

既然昨天就见过,今天再一起吃顿饭,彼此熟络熟络,说不定这桩亲事就快成了。不说小辈如何,他们做长辈的对宋墨玉可很是满意。

宋墨玉却神色淡淡:“谢掌柜,云鹤镇地方就这么大,偶然撞见也不足为奇吧。便是柳树下卖菜的婆婆,我三天也能遇见她一回呢。”

席上还空着两个位置,宋墨玉并未坐下,陈司悬自然也没有。他诧异于宋墨玉的冷淡,却只诧异了一瞬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静观其变。

谢玉树看出异样:“宋掌柜,可是我侄子有什么得罪的地方?”

宋墨玉斟了一杯酒端在手里,脸上带着笑,语气却听不出一点喜色:“谢掌柜,我这人说话直,您别不爱听。你我有生意往来,我敬重您。原本新拟了几张糕点方子,想着今日得空正好谈谈。但您若是有别的意思,恕我不能奉陪了,生意的事改天再议吧。”

宋墨玉把酒喝完便撂在桌上:“诸位,我后厨还有事要忙,就不奉陪了。”

说完她便迈步往外走。

包厢里的人谁都没想到宋墨玉分明是笑着进来的,脸竟然变得这样快。几个孩子也不敢闹腾着说饿说馋了,乖乖坐着。

听到“方子”两个字的谢家几人却变了脸色,全都站了起来。

不管什么时候,谢家的利益是最要紧的。他们断然没想到一顿还没开吃的饭,会坏了他们和宋墨玉的关系。

尤其是谢玉树,他最是明白宋墨玉手里方子的价值的。光是迎月糕让他一个月就挣了一年的利润,若是宋墨玉肯给他别的糕点的方子,他不敢想象莲花斋能走到怎样的高度。

谢玉树沉住气想打圆场:“宋掌柜您误会了,今日就是借你的宝地,借花献佛想请您吃顿饭。绝没有别的意思。”

谢玉谦也在旁边附和:“是啊,仅仅是想请宋掌柜吃顿便饭。”

宋墨玉笑了笑:“谢掌柜,这包厢里没旁的人,我也不怕敞开天窗说亮话。您这位侄子志向高远,您以后还是少操些心,别乱点鸳鸯谱,再为他介绍我这种未曾读书明理的粗人。偏不巧,我这样的粗人最是记仇的。”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迈步朝着门外走去。

陈司悬跟在她身后,出门后还贴心地把包厢的门合上了,另外附带一句:“谢掌柜,你们慢用,我们自家的馆子,不必送了。”

一句话把想追出来解释的谢玉树堵在门内。

“原来你那天是在气这个。”陈司悬一边下楼一边同宋墨玉说道。

宋墨玉板着脸:“别和我说话,烦人。”

“是他惹了你,又不是我。你这可有迁怒之嫌。”

“我刚才语气够不够有气势?”宋墨玉怕自己刚才表现得不够决绝,这种场面要是短了气势可不好了。

“够。我看那个谢长原脸色黑如你的锅底。”陈司悬很是捧场。

正在这时有人见宋墨玉下楼,立即喊:“掌柜的,我这要壶酒。”

宋墨玉立即无缝切换笑脸:“好嘞。”

等应完客人她心里的郁气也消散了一点,咬牙道:“算了。早知道今天宴席是接待他的,我就不接了。他还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

陈司悬安慰她只需要一招制敌:“算了。起码挣到了钱。”

“你说得对。”宋墨玉点点头,“本来还打算这顿给他们打个九折,我不打了。”说着宋墨玉走到纪嫣面前,先前的冷漠全无,委委屈屈道,“娘,等会你记得给他们报原价。”

纪嫣看着女儿的脸色,柔声应道:“好。”却是半点不问发生了什么事,显然一切都在她的猜测中。

包厢里一片死寂。

哪怕是闲不住话的郑阿尧都闭了嘴,心里开始自我反省,是不是都怪他说错了话,才闹出这种局面的?

谢长原见自家长辈们脸色铁青,后知后觉地发现,宋墨玉在他们心中的重要性竟是这般高?

可这只是个女子啊。

他沉声道:“爹、大伯、三叔,事情是由我而起,我去给宋小娘子赔个不是。”

谢玉树没说话。

他一向是个和气的人,对待家里小辈更是和蔼,如今却低着头,脸色很是难看。

谢玉谦叹口气,朝儿子摇摇头:“阿原,你素来以礼为重,怎么在外如此鲁莽无礼?你平日只知读书,不通人情,不知道这生意场上的艰辛。宝陵县点心行当可不止我们一家铺子,往年我们也就能占个前五,今年却独占鳌头,宋掌柜的方子功不可没。说句不好听的,她在糕点上的天赋,我们几个加起来都不如她。更不用说她还得县令大人的青眼,前途无可限量。原本想着先带你相看,若是看中,她必将成为我们谢家和你的助力,若是你们彼此未看中,也只当是结个善缘,如今闹成这样可如何是好?”

如果宋墨玉把方子给了其他糕点铺,他们真是没地方哭去。

“先用饭吧,改日我再亲自向宋掌柜赔罪。”谢玉树无奈地摆摆手,示意众人动筷。左右他认为宋墨玉只是一时在气头上,等气消了些他再上门吧。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走了一步烂棋。

一桌珍馐佳肴,此时已经有些冷了。

分明还是好吃的,却都有些食之无味了。

“我……我还能吃吗?”郑阿尧小声问。

谢长原“嗯”了一声,脑海里不停闪过方才那抹决然离去的身影。

等宋墨玉在后厨忙完出来时,大堂里已然没有几个客人了,再过一会应是可以关门了。

她朝楼上包厢看了眼,又看向纪嫣。纪嫣朝她笑笑:“走了”

“那就好。”宋墨玉笑眯眯地走出来。

“谢掌柜临走时还让我务必传达他的歉意,我看那郎君也是一脸悔意。”纪嫣道。

“不想提他们,娘,抱抱。”宋墨玉张开手臂。

“都做掌柜了,还像个小孩子样,不怕客人笑话嘛。”纪嫣张开手抱住宋墨玉,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娘抱抱我我就开心,开心最重要。”宋墨玉道。

“你这孩子,再抱着我可没工夫清账了。”纪嫣笑起来。

“好吧好吧。娘,您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宋墨玉搬了个凳子坐在纪嫣旁边,把头搭在柜台上歪着头问。

“吃……”纪嫣还没说完,母女俩忽然看到店外有人急匆匆跑过。

“那好像是叶夫子。”宋墨玉认得叶夫子,“他拉着万大夫做什么?”

宋墨玉嚎了一嗓子,让陈平看看什么情况。

宋家好食外,叶夫子正拉着万大夫跑得飞快,说是腿上安了俩车轱辘也不为过。

可怜万大夫一把年纪,腿脚哪里比得过壮年的叶夫子,气喘吁吁跟在后头,几乎是被拖着走。

陈平看了半天后回来说道:“怕是书院有谁生病了。叶夫子拉着万大夫是朝书院去的。要不我上书院去打听打听?”

宋墨玉摆摆手:“不用,等晚上我家那二愣子回来就都知道了。”

到了晚间门宋之衡回来后,他们才知道今天书院出了大事。

书院建在半山腰,有许多台阶。院主司徒清因年迈眼花没看清台阶,脚下一空便摔了下去。好在中途台阶中还有两个大平台做缓冲,这才没一路摔到底。

只是院主年事已高,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这一摔摔到骨头,就算是用万大夫祖传的跌打损伤膏,也非得在床上躺起码半年才能好了。

半年?这里的医术着实有些落后。宋墨玉心想。倒不如等会问问药药有没有能治跌打损伤的药膳。

宋墨玉想到那个笑眯眯的和善老头,倒是比常板着脸的周院主顺眼多了。她表达了一番对院主的同情和祝福后又问道:“眼花看错路,你们院主就不能配一副眼镜吗?”

宋飞鸿、纪嫣等听后都是一脸不解,不知何为眼镜。

陈司悬看了宋墨玉一眼,道:“你说的是水晶镜吧?水晶镜贵重无比,怕是只有玉京城里才有。”

玉京城是大俞朝的都城,离云鹤镇遥远非常。

纪嫣明了:“原来是说水晶镜,我以前听人说起过,这水晶镜可以用来医治眼睛,让眼花的人看得清楚。”

宋之衡听说这水晶镜要玉京城里才有,又很是贵重,一时有些怅然。

宋墨玉神游了一会,老神在在地说:“你们院主病了,明儿我做点吃食你给院主带过去,就说是你的一点心意。”

宋之衡连连点头,还不忘嘱咐姐姐:“姐,那你可要做点清淡的。万大夫说院主要注意饮食清淡,不然骨伤不难好。”

“知道了!先不说你们院主了,你们今天学了什么书,背来听听?”宋墨玉话锋一转。

宋之衡瞪大眼睛,然后捂住耳朵:“啊——我怎么突然也眼花耳聋了?爹、娘,你们在哪啊?”他今天上课和陶溯说小话去了,哪里背了书。

自打宋墨玉管教起宋之衡的功课来,宋飞鸿和纪嫣便全权交由宋墨玉负责,绝不插手,此时都装作没听见,一个说要去浇花,一个说要去打水,走得健步如飞。

“宋之衡,你还想不想吃晚饭?”宋墨玉伸出炒菜的铲子拦住他的去路,从他的书袋里拿出那本破破烂烂的《幼学琼林》,“陈司悬,你盯着他背。他背不出来你就连坐,你也别吃晚饭了。”

陈司悬无奈地接过书,同情地看着宋之衡:“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