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时,陶醉正盯着报纸上的一篇采访稿失神,分不出心思看手机。
那是《南方周刊》上刊登的一篇关于妇产科医生季青临的专访,撰稿人叫韩茗荟。
不同于一般人物专访的写作套路,这篇采访稿,开头处就不按常理出牌,笔挺挺撂下一句:
这是一篇临时起意的采访。
确实,这是一篇临时起意的采访,灵感来源于韩茗荟去医院看望刚生产完的姐姐时,无意间在楼梯间听到的一则对话。
那时,她刚接完电话,正准备往外走,就听到一个女医生气愤至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羊水栓塞!羊水栓塞你知道么!没有发病征兆,从发现到死亡甚至只需要一分钟!刚才我们反应胆敢慢一秒她就死在手术台上了你知不知道!结果都这样了还要接着生,就为了要个男孩!这他妈都什么年代了!自己的子宫自己都做不了主!”
紧接着,一道男医生的声音响起:“你以为她不想自己做主!你以为这些她不知道!”
“她知道她还......!”
“但你骂她有什么用!赵琦,你是一名医生,医生最忌感情用事,你骂了她,只会增加她的负罪感,她现在还没完全度过危险期......”
“呵!我不仅骂她,我还要骂他们全家,一群把女性当生育工具的混账玩意儿!”
韩茗荟听着这则你来我往的对话,再加上刚才在病房中的一些耳闻,瞬间把故事的来龙去脉梳理了个大概。
羊水栓塞,妇产科里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抽签”。
被抽中者,九死一生。
而这所医院刚刚救回来了一名羊水栓塞的患者,是一名高危高龄孕妇,连夜从临省赶来求医,最后在有惊无险中诞下一名女婴。
这是她诞下的第三个女婴。
其实,她的身体条件早已不允许再进行生育,但她没有自主权,只能拿生命去冒险。
生育话题,在当今社会多么容易引起讨论热潮。
于是,韩茗荟在听到这则对话的伊始,敏锐的新闻嗅觉瞬间被唤醒,赶紧拿出手机拍摄下了这一幕。
但她没想到,接下来的对话完全超乎了她的预料。
没有了撕心裂肺的对骂,只有那个男医生平静下来的嗓音,后来她才知道,这位男医生名叫季青临。
当时,他就站在楼梯的转角处,看着窗外的天,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赵琦,你国外名校留学归来,有立于这个社会的一技之长,家境优渥,有人在背后为你撑腰,你对你的人生,拥有绝对的自主权,哪怕这辈子不结婚生子也丝毫不会影响你的生活质量,你不必、也无需理会世俗眼光。”
“可那个孕妇呢,她就生活在那个小山村里,就是要守着那四四方方的房子过,她就是没有可以傍身的本领,就是需要依靠别人过活。”
“我知道你恨铁不成钢,你恨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身体,可这个世界的很多角落,就是充满了无可奈何。”
“你可以去斥责教育的不公,斥责那一家人思想的迂腐,斥责观念的进化需要这样漫长的时间去打头阵,但你别斥责这个孕妇,谁不想有尊严地把孩子生下来,谁不想体体面面、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但是她们做不到。”
韩茗荟在听到后半则对话时,握着手机的指节下意识紧了紧。
她真的难以想象,这样感同身受的话竟然出自一名男医生之口。
身为一名医生,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爱惜自己的身体,并尊重自己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每个人的身体都可以自己做主,可从医多年,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个人身后都有着联结成篇的无奈。
这些无奈,相较于医学中的保守治疗还是冒险治疗的两难选择题,要难解得多。
是啊,谁不想有尊严地活着,但有些人就是做不到。
闭塞的环境,贫瘠的学识,经济的窘迫,现实的困境,都让她不得不低头。
所以,在之后的采访稿中,韩茗荟也如实写下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身为一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我在听到这则对话的时候,几乎是瞬间共情了这位女医生的愤怒与无力。
我当时之所以拍下这一幕,也是希望能唤起社会的愤怒情绪,然后痛定思痛,深刻反省。
近些年来,我经常在有关生男生女的吐槽贴下,看到“大清早亡了!”“怎么?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啊?”这样的评论。
说实话,看到这样的评论,我内心是欣喜的。
我欣喜于社会风气的进步和大众意识的觉醒,欣喜于更多女性专注于自身,而非自然赋予的属性。
但这位男医生,却给我上了温柔又沉重的一课。
确实,如果痛骂有用,身为一名记者,我愿意将这世间的不公与肮脏,罄竹难书上万次。
但现实的复杂与痛楚,不是用网络上一句“怎么,你家有皇位要继承”这样带着调侃性质的质问就能一笔带过的。
现实生活里,多的是“没有皇位要继承”但“依然被偏见和世俗紧紧束缚住无法挣脱的”千疮百孔的真相。
没有人想成为这些真相背后的主人公,但这片土地上,就是有这样一群人存在。
面对这样的人,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底层女性的生育窘境应该如何打破。
打破的关键,是真正做到,让更多女性掌握独立的本领和权利。
而这件事情的完成,需要下大力气,费苦功夫,需要教育普及,需要经济发展,需要观念深耕。
最重要的,需要时间。
在采访稿的结尾,韩茗荟引用了前段时间在网络上引起广泛传播的一句话:“我们有幸乘上时代的巨轮,但别忘了那些没上船的人。”
愿我们永远谦逊自省——
得天独厚者保持悲悯,落于人后者敢于前行。
落款:南方周刊记者,韩茗荟。
整篇采访稿看下来详略得当,既有事实论述,又有温情思考,最可贵的是,在当今社会有关生育权的讨论热潮里,这篇采访稿关注到了很多人忽略的那一点。
——底层女性的生育窘境。
如果陶醉没有记错,这篇稿件的撰稿人韩茗荟应该是今年夏天刚从朝大新闻学院毕业。
刚毕业就入职了《南方周刊》这样的头部媒体,并且年纪轻轻,便主笔了一篇占据大幅页面的稿件,任谁都要说一句优秀。
不愧是朝大的毕业生。
想到这儿,陶醉眼眶控制不住地一热。
那是她用一整个青春去翘首企盼的大学,是让无数人望尘莫及的传媒领域最高学府。
后来,她终于用读书破万卷的努力,如愿踏入这方热土,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除却专业知识的精进,她还在这里,利用学校的资源,去国际顶流媒体中国分社进行实习、去巍巍山脉做新闻采写、去世界500强见习采访。
当然,也化上精致漂亮的妆,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欢呼与鼓掌。
学校倾尽资源,给了她最广阔的舞台去历练。
她也在那四年间,拼命抓住每一个机会,褪稚气、见世面、精业务、拓格局。
她占尽“便宜”,然后——
销声匿迹。
这边,看她一直不回消息,姜素月更急了,连着又发过去三条:
“陶醉,我告诉你时不可失失不再来!”
“你肯定猜不到我看到谁了!”
“我找到你的Z.F.M了!”
发过去,又等了五分钟,陶醉还是没回。
这下,可愁死姜素月了。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总不能让她也跟刚才的女生一样,冒然上去搭讪吧。
就她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她一个陌生人,肯定也要不到联系方式啊。
可是现在不替闺蜜把握住机会,谁知道茫茫人海还能不能让他们遇见啊!
冥思苦想间,一串字符落入姜素月的脑海。
这便是那个人的名字缩写:Z.F.M。
要不,就以他的名字打开话匣子?
不过,猜名字那也太难了,但猜个姓氏应该还可以,只要他有反应,那她就能上去套个近乎。
于是,姜素月女士便开始了自己的奥斯卡影后之路。
她背着手,佯装自然地从枕风眠坐着的沙发背后走过,与此同时,音调扬起,试探着叫他:
“张先生?”
那人无动无衷。
“周先生?”
那人无动无衷。
“郑先生?”
那人无动于衷。
“钟先生?”
那人无动于衷。
看他一直没反应,姜素月又想起了另一种可能:在这儿坐着,难不成是宗政明的亲戚?
于是,试探着叫:“宗先生?”
结果,那人还是无动于衷。
就这样,来来回回好几个回合,Z开头的姓氏都被她叫完了,但就是没看到那个男人有一丁点的反应。
看来这方法不行,于是姜素月还是决定去猜他的全名,在手机上输入z.f.m三个字母,一边看一边小声念:“支付码、总阀门、蒸发皿、脂肪酶、宅腐萌......”一边念一边想,这看着也不像人名啊。
结果,好嘛!
她这会儿可算是不叫人先生了,但她不知道她这跟念经一样的声音有多瘆人!
此刻天色已晚,大厦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整个大厅还挺冷清。
于是,她那念经一样的声音,飘在某人身后,忽高忽低的,跟咒语似的。
枕风眠这下终于舍得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了,一转头,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就站在他身后,嘀嘀咕咕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眼神还时不时地往他身上落。
并且那眼神,明显的不怀好意。
枕风眠:“......”
怎么觉得有点吓人呢。
正巧这时候,手机来电,枕风眠便动作利落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一边接通电话一边往外走。
他身高腿长,疾步如风,姜素月一时没来得及跟上他的脚步。
可接完电话,枕风眠还是忍不住折返。
原因无他,只因这里是唯一能安放他思念的地方。
夜色渐凉,他一身黑色西装,身姿笔挺地站在玻璃窗外,看着这栋高楼,想象着这些年里她是如何在这里度过自己的每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再次响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不是工作上的电话,而是好友司韫的来电。
枕风眠一按下接通键,就听到那边直入主题地问:“见到人了吗?”
他一手插兜,淡淡地“嗯”了一声。
司韫一听急了:“那你干嘛要接我的电话,赶紧追人去啊!”
枕风眠:“人走了,追不上。”
“追不上?”司韫听了,先是震惊,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像个老妈子一样苦口婆心道,“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你得改改你那臭脾气,就你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长得再帅都不行,女孩子得哄,知道么......”
枕风眠现在匀不出心思去听他的废话,很是不屑地笑了声,正准备挂断电话。
就是在这个时刻,没有任何预兆地,一道清亮动人的女声倏地从身后传来:“枕风眠!”
就这一声,天地好像在一瞬间静了,他的耳朵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枕风眠心思一紧,下意识转过了身。
就这样,他以为已经搭乘上飞往新加坡航班的那个人,像梦一样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陶醉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边还放着一个白色的行李箱。
她站在那里,像夜明珠一样,自信美丽地,立于广阔天地。
看他回眸,陶醉抬高胳膊,笑着朝他挥了挥手,笑起来的眼睛里映着星光,一步一步地凌波到他心坎儿上。
她披星戴月地赶来,只为赴约他的等待。
这一刻,枕风眠忽然发现,关于她的所有,他似乎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但他知道——
就这一眼,让他流浪了一路的思念,瞬间找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