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海棠未眠

“我等。”

短短两个字,却轻巧地缝合住了错过和重逢之间的那道罅隙。

他说话的时候,陶醉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落。

多年未见,他相比之前,好像更沉默,也更冷峻,但眸中的光,却是一如既往的真挚清亮。

在心中琢磨了下他的回答,陶醉忽然释然地笑了笑,然后,将手抬高至他嘴边,柔声叮嘱:“快吃点东西。”

枕风眠闻声垂眸,一眼便看到她定在风中的细伶手腕。

就这一眼,便在他心中牵扯出了一阵颇为浩瀚的柔情。

因她半蹲下来的动作,两个人的距离在瞬间拉近,枕风眠这才看清,她今天穿了一件改良版的旗袍长裙,奶白色,冬季款,领口处缀着一层毛茸茸的小花边,中间有一个精致盘扣。

她五官本就精致到无可挑剔,这一穿,轻而易举挖掘出她身上的古典气质,于夜色中看来,尤为耀眼温柔。

尤其是望上来的那双眼睛,此刻倒映着星光,璀璨又明亮。

枕风眠看着,也学着她,忽然笑了笑。

——李老师说的不错,她是真的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蹲着多累,坐我身边。”注意到她的姿势,枕风眠动作利落地将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往马路牙子上一搭,想让她垫着。

脱了外套,他里面就剩下一件单薄的黑色卫衣,这穿搭,在冬天的夜里根本不抗冻。

陶醉见状,连忙摆手:“不用,我没事。”

“垫着。”说完,看她不动,他又道,“快坐下来,我真的很饿,还有,再不吃面该坨了。”

陶醉这才松口:“哦。”

趁着她坐下的功夫,枕风眠开口问她:“有男朋友吗?”

“啊?”陶醉闻言,轻眨了下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才如实道,“没有。”

“行,那我就吃了。”

她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这两句话的前后逻辑,鼻尖溢出一丝轻音:“嗯?”

“要是有,你喂我,万一让人家误会了怎么办?”

“不会的,”她声音温温柔柔的,听起来很让人舒心,“再说,我这也算是间接地为人民服务了。”

说完,用筷子夹住面,递到他嘴边。

枕风眠微微侧头,咬住。

“你们部队来这边是出任务吗?”陶醉问。

闻言,枕风眠的目光很明显地顿了一下,把面条吃下去,他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后天早上。”

“回京溪吗?”

“嗯。”

说完,到底还是体恤她喂饭辛苦,于是,枕风眠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狠狠紧了紧手掌,被迫让筋骨舒展了些,然后,从她手中接过餐盒:“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自己来吧。”

“哦,”陶醉把手中的东西递到他手上,“好。”

冬夜的风凉凉的,没夏日晚风那么讨喜,却丝毫不影响他们久别重逢的心之欢愉。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马路边,看着天边夜色渐沉。

“陶醉。”他立于风中,倏地开口。

“嗯?”

“最近这几年,过得好吗?”

陶醉听了,微微一笑,说了句:“好的。”

“在南栖安家了?”

“称不上安家,就是在这边工作。”

“方便问一下,做什么工作吗?”

“我......”问及此,陶醉空咽了下喉咙,沉默片刻才道,“当老师。”

“当老师?”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枕风眠侧眸看向她,猜测着问,“教播音啊?”

“不是。”陶醉低敛着眉眼,沉默片刻,才轻轻答道,“教雅思。”

枕风眠听了,一时间没有说话。

其实,这一刻,他想问的有很多,但漫长的岁月横亘面前,再问总归是冒昧。

于是,他没多说任何。

只是在送她回家的时候,轻轻和她道了一声晚安。

以及心里的一句,我们来日方长。

陶醉到家的时候是凌晨,她在距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跟父亲同住。

怕晚归会吵醒熟睡的父亲,因此,陶醉开门的动作那叫一个轻手轻脚,可以说比蚊子声都小了。

结果,刚在玄关换好鞋,腰还没直起来,就听到陶亦鸿敦厚高昂的声音卧室里传了出来:“丫头回来了?”

“嗯,”陶醉应了一声,穿好鞋往里走,不过,在回自己卧室前拐了个弯,打开主卧的门,笑嘻嘻地探进了头,跟半靠在床上看报纸的人说话,“爸,您怎么还没睡啊?”

“哦,”陶亦鸿摘下自己的眼镜,云淡风轻道,“我刚才正好睡一觉醒了。”

陶醉一猜就知道他肯定是还没睡,于是,下巴一扬,轻声嗤了句:“大骗子!”

“嘿,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行了,我这都回来了,您也能放心了,”陶醉边关门边说,“赶紧睡吧。”

“明天中午想吃什么,爸起来给你做。”

“只要您做的,我都爱吃。”

这晚,陶醉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原来,有些人,只要见一面,就能让她莫名心安。

翌日中午,陶亦鸿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陶醉看到这中西合璧的一桌子都惊了:“这什么情况?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瞅瞅你这话说的,”陶亦鸿端上最后一道汤,“别人听到还以为我虐待你了呢。”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么多吃不完。”

“蛋挞和蝴蝶酥是给你学生烤的,你下午去上课的时候正好带上。”

“您可真有心。”

“行了,别贫了,快坐下吃饭。”

“得嘞!”

饭桌上,陶亦鸿问:“前两天去京溪干什么去了?”

陶醉语气平静地说:“不是跟您说了么,工作上的事,出差去了。”

陶亦鸿听了,也学她昨晚的样子,回击道:“大骗子!”

陶醉:......这老头,怎么还学会以牙还牙了。

看到她嗔怪的眼睛,陶亦鸿忽然笑了笑,把菜都往她那边推:“丫头备考辛苦了,快吃点好的补补。”

陶醉一脸震惊:“您怎么知道我去考试了?”

“天天挑灯夜战还想瞒过我?”

“......”行吧,这老头真是越来越精明了。

吃过午饭,陶醉也没休息,带上老陶的心意便出了家门。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降温,往室外一走,果不其然,体感温度瞬间冷了好几度。

南方的冬天虽然短,但相比较于北方,着实不太好过。

陶醉坐上车,看着窗外还绿着的树叶,忽然想起昨天才离开的京溪城。

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

那里四季分明,冬季冷而干燥,但因为有暖气,所以并不难捱。

不过室内室外的温差也是真的大,尤其是每天早上,从充满暖气的宿舍到零下十来度的室外,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然后,二话不说,一头扎进热气腾腾的食堂,买上一份热乎乎的豆浆和肉饼,一边暖手一边往外走,最后抵达结冰的湖边,在那里开启一整天的练声。

最终,还是自动连接成功的蓝牙,将她的思绪抽回。

她没再多想,径直开车来到了公司。

到了办公室,她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老远就听到公孙澈的声音:“你不是才23吗,这么年轻,你妈这么着急让你相亲干什么。”

“哎呀你不懂,”林稚幼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代际关系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公孙澈听了,不以为然地呵笑一声。

这两人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毕业后就来了雅思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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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课渠道分为线上和线下两种,其中,线上占大头,线下授课只在一线城市才有。

林稚幼的职位是助教,而公孙澈主要负责线上运营。

看到陶醉,公孙澈激动地喊:“女神你来啦!”

陶醉受不了这么肉麻的称呼,纠正道:“叫我老师,或者叫名字也行。”

说完,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俩:“这里有我爸烤的点心,要不要尝尝?”

两个人齐声:“要要要!”

“诶,这是什么啊?”看到里面的一个小礼盒,林稚幼多问了句。

陶醉看了眼,说:“哦,是我干闺女的口琴,昨天不小心落我包里了。”

“原来是口琴啊,”林稚幼说,“话说,早知道我也学口琴了,我昨天搬家,一个钢琴差点没把我累死,以后再学乐器就学这种方便携带的。”

公孙澈咬着蝴蝶酥,跟她抬杠:“那你学指挥不是更方便。”

林稚幼:“嗯?”

“拿两根筷子就行。”

“你怎么不学吹口哨呢,有嘴就行。”

“学这个容易被人当成流氓。”

“你不就是?”

“林幼稚!”

“我叫林稚幼!”

“林幼稚林幼稚略略略!”

“行,你就这么叫吧,孙子。”

“我姓公孙!”

“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陶醉听这两个小屁孩打嘴仗,也乐了:“行了行了,你俩聊着,我上课去了。”

两节课下来,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从教室出来,天色已晚。

陶醉回到办公室准备收拾收拾就回家,却没想到来了个不速之客。

老板宗政明。

雅思之是蓝鲸科技旗下的一个子品牌,而蓝鲸科技的老总,就是宗政明,旗下商业版图涉及教育、医疗、跨境贸易等多个领域。

“我等会儿要去趟澳门,有空吗,把我送到口岸。”一进办公室,宗政明便直接了当地问。

陶醉看了他一眼,问:“你司机呢?”

宗政明说:“陪老婆去了。”

陶醉低头看了眼时间,想着自己晚上也没什么事,便爽快道:“行。”

从办公室出来,宗政明随口感慨:“真希望我什么时候也能请个假去陪老婆。”

陶醉一边锁办公室门一边说:“宗总要想结婚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因为宗这个姓比较难念,尤其是跟总连起来叫就很容易嘴瓢,所以一般人都叫宗政明,明总。

只有这姑娘,每次都字正腔圆地叫他宗总。

宗政明听了,接上一句:“这不等你呢么。”

陶醉瞬间变了脸:“不送了,你自己去吧。”

宗政明:“开玩笑开玩笑,我不喜欢你这一款的。”

陶醉:“谢谢您。”

宗政明:“......”

去往口岸的路上,陶醉开车,宗政明坐在副驾,问她:“考研考得怎么样?”

陶醉简直服了,问他:“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他故弄玄虚地说,“怎么样,能考上吗?”

陶醉看着西沉的落日,不答反问:“明天太阳会从东方升起来吗?”

“那当然。”太阳不从东方升还能从哪升。

“那就能考上。”

宗政明听了,微微一愣神,在心中琢磨了一下这则对话,忽然笑了。

-明天太阳会从东方升起来吗?

-那当然。

-那就能考上。

宗政明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了下。

——瞧瞧这话里的自信,多嚣张。

到达口岸时,天边的最后一缕夕阳正好落尽。

把他送到目的地之后,陶醉没立刻开车走,而是把车停好,出来透了口气。

今年已经走到了末尾,一年一度的跨年演唱会也将要在南栖市体育馆举行。

不远处便是此次演唱会的举行地,此时此刻,临近日期,场馆周围早已挂满了巨幅旗帜,均是出席此次演唱会的顶级唱将,以及,这场跨年演唱会的主持阵容。

陶醉看着,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怅惘。

直到汽笛声响起,她才收回目光,将目光投注向远行的轮渡。

窗边,宗政明朝她挥了一下手。

这意味着,这艘船即将带着一行人一起,超越一片辽阔海域,抵达彼岸的风景。

就是这一幕,让陶醉忽然想起,今早在餐桌上陶亦鸿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说完肯定没问题之后,陶亦鸿高兴得不行。

陶醉当然忍不住调侃了句:“您这爸当的,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

“别的家长,面对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催婚催子催事业编,您可倒好,竟然支持我辞职去读书,再说,我要是真去那边读书了,一南一北您能舍得我啊。”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

陶醉听了,没说话,只是笑。

但那笑容里,总归是缺少一种情绪。

这缺少的情绪,旁人不懂,但与她朝夕相伴的陶亦鸿懂。

“陶醉。”

“嗯?”

“留在港口的小船最安全,但亲爱的——”这句从陶亦鸿口中说出“亲爱的”,不含任何亲昵,只含殷殷期望,

“这不是造船的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留在港口的小船最安全,

亲爱的,但这不是造船的目的。

——费雷德里克.巴克曼《焦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