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棠未眠

《海棠与我俱未眠》

文/史今朝

2022.12.12

“那最后,方便问一下,您当初为什么选择了妇产科吗?”

采访的最后,记者终于问出了她今天最想问的一个问题,问完之后,她抬眸看着对面这个男人,一边等待,一边在心里猜测着他的答案。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南栖市第一医院,正在接受采访的,是因一段对话在网上爆火的妇产科医生季青临。

他坐在窗边,穿着干干净净的白大褂,露出一截熨帖平整的衣领,面容清俊,气质稳重,看起来就是一位能让人产生信任感的好医生。

不过,不同于之前面对专业问题的对答如流,听到刚刚这个问题,季青临陷入了一阵罕见的沉默。

门就是在这阵沉默里,被人猛地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个急迫的声音响起:“季医生,城西大厦发生坍塌,里面有两个孕妇,请求支援!”

闻言,季青临连别在衣领上的麦都来不及摘,便如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接到这个消息的,还有刚落地南栖国际机场的陶醉。

她刚在京溪结束了为期两天的全国研究生入学考试,翌日早晨,也就是今天,便一刻也不敢耽误地飞了回来。

从零下的北城一路往南,气温也随之升高,因此陶醉下飞机第一件事便是先把外面的羊毛大衣给脱了,然后,简单在手里折了下,便搭在手臂上往外走。

她这次北上,就是为了这场考试,所以没带多余行李,一个大的单肩包,倒也落得轻便。

往地铁进站口走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正准备打开乘车码进站,就看到一条新闻推送从手机顶端蹦了出来:【城西大厦发生坍塌,死伤人数正在统计中......】

陶醉看了,眼皮重重一跳。

——她最好的朋友姜素月,就是在城西大厦工作。

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像是被人抓住一样,动弹不得。

她真的是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手抖,拨通了姜素月的电话。

万幸的是,讲故事的黄金曲线并没有在她们身上应验。

最让人揪心的那些情节,关机、没人接、忙音、或者是坏消息,通通没有发生。

几乎是瞬间,手机那端传来情绪稳定的一声:“喂。”

听到她的声音,陶醉悬起的心脏瞬间落回到胸腔。

“我听说城西大厦塌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好得很。”

“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城西医院。”

陶醉:“???”

没事你去医院干什么?

到了医院,陶醉便一眼在急诊室的角落里,看到了手肘上缠着绷带的姜素月。

她手掌下意识一紧,然后快步朝她走去。

她一路上担心得要死,结果,担心的对象轻松得跟没事人一样,看到她,丝毫不提自己的伤势,甚至还有功夫跟她唠闲嗑:“老铁,现在考完了,可以告诉我你报的是哪所学校了吧?”

陶醉看见她一脸不在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大衣往床上一扔,将憋了一路的话脱口而出:“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出事了你让穗岁怎么办!”

这姑娘声音太抓耳,即使是气话,听起来也让人格外享受。

姜素月没心没肺地笑着:“让你这个干妈养呗,怎么,你还能坐视不管啊。”

“我就是不管!我到时候就让她流落街头,吃不饱穿不暖,成一个没人要的可怜娃。”

“嘿——陶醉你这人,”姜素月伸出食指朝她比了比,一副长辈说教的语气,“真的一点都不可爱。”

“......”

“但是特别漂亮。”

“你少跟我贫!”

说完,陶醉轻轻地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也放柔了很多:“做过检查了吗?”

“做过了做过了,我就往外面跑的时候被门板擦了下,医生都处理过了,再观察一会儿,没问题我就能回家了。”

“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你可别,我现在真的没一点胃口。”

“那我去给你买点水果?”

“不用,我这马上就回家了。”

陶醉看着她干燥的嘴唇,没再多问,走到自动饮水机旁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给她接着水。

姜素月这人好奇心比猫大,执着地问:“报的哪所学校?”

陶醉听了,正在看水流的目光,倏地一顿。

姜素月猜测:“朝大?”

被问到的人还是没说话,长睫轻轻一颤,等水杯接满,她重新走到床边,一边把水杯递给她,一边“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姜素月接过她递来的水杯,又问,“但我记得,你当初不是在两个学校之间纠结了很久?”

“是纠结了很久。”

“那最后怎么下定决心的?”

陶醉想了想,说:“情不自禁。”

如姜素月所说,在择校问题上,她确实纠结过很长一段时间。

她有意向报考的两所学校,专业课的考试范围和难度不相上下,因此不提前决定,也丝毫不会耽误她的复习进度,所以一直到报名那天,她都没想好要报哪一所。

直到打开电脑,屏幕上弹出报名界面,她的手已经先于她的意识,替她做出了选择。

“这都考完了。”姜素月用没有负伤的右手揽上她的肩,笑呵呵地说,“喘口气吧,我辛苦的小大人。”

陶醉淡淡笑了下:“嗯。”

“行了,我这没啥事了,”姜素月看了眼时间,“你赶紧去帮我接穗岁吧,她马上就放学了,这几天麻烦你照顾她了,我这个样子她看到肯定担心。”

“放心,肯定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刚不还说要让她流落街头?”

“......”

“对了,”看她起身,姜素月叫住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了陶醉,“这是上次答应给穗岁买的口琴,你等会儿给她。”

陶醉垂眸,看着她递过来的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礼盒,目光下意识怔了怔。

——想起一个同样小巧的乐器。

她定了定眸,从她手中接过,说:“知道了。”

说完,又交待:“那穗岁就交给我了,等我把她哄睡着,晚上再去你家看你。”

“我这伤的又不是右手,有什么可看的,你把我闺女给我照顾好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行了——”姜素月朝她摆摆手,“赶紧走吧,等会儿不赶趟了。”

二十分钟后,陶醉成功接到了姜穗岁小朋友。

只不过,出现了一点意外,老师告诉她,小孩子可能有点发烧。

真是祸不单行啊,于是,刚从医院出来的陶醉又去了一趟医院。

确实是发烧,医生给她配了液体。

输液的时间不短,小姑娘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直到护士过来抽针,她才转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陶醉问:“妈妈呢?”

“妈妈去外省出差了,过几天就回来。”

小姑娘听了,悻悻地垂下眼:“哦......”

“但是她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

一听礼物,小姑娘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刚才的失落一扫而空,看着陶醉,一脸惊喜地问:“礼物?什么礼物呀?”

“当当当当!!!!”

随着夸张的音效,陶醉像变戏法一样地把礼物从身后给她变了出来。

看到这个漂亮的小礼盒,姜穗岁眼睛立刻就亮了:“哇!好漂亮的盒子呀!我要拆我要拆!”

说完,便从陶醉手里接过礼物,然后开始了风风火火地一顿猛拆。

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看到里面的东西,姜穗岁眼神在瞬间黯了下去,把礼盒往陶醉手里一递,语气难掩失落地说:“干妈,我不要这个礼物,送给你吧。”

陶醉不解:“怎么不要呢?”

“我吹不好......”

“谁跟你说你吹不好?”

姜穗岁听了,脸一撇,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陶醉捏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追问道:“告诉干妈,谁跟你说的?”

姜穗岁低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小声地答:“他们都说......”

“他们?是你的同学吗?”

姜穗岁一听,头垂得更低了:“嗯......”

陶醉见状,耐心安抚:“他们说你吹不好你就吹不好了?你应该相信自己,知道不知道?”

“那我就是吹得没有别人好!好多人幼儿园就开始学了,我再努力也不可能超过他们,我肯定吹不好听......他们说的都是对的......”

陶醉听了,目光一怔。

感觉眼前的小姑娘与过去的某个自己相重合。

大人常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不然。

往往他们的心理才最敏感,最需要温情呵护和温柔引导。

沉默片刻,陶醉拉起姜穗岁的手,轻轻开口:“穗岁,你听干妈给你念一首诗,念完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收这个礼物,好不好?”

“好~”小孩子的心情就跟变脸一样,说变就变,“我最喜欢听干妈念诗啦!”

“一天天的,就会哄干妈开心,是不是?”

“才不是呢,干妈声音好好听,比电视里的都好听!”姜穗岁小朋友拍着小手,催促道,“干妈你快念!”

“好,我念。”

说完,她把小姑娘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看着她,声音放柔,一字一句道:

[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

[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

她的声音听起来太过享受,字正腔圆,声色清润,带着浑然天成的故事感,总能让听众不知不觉陷入她用声音营造的别样世界中。

姜穗岁仰着脸,一脸好奇地听着,结果,马上就要听到末句时,突然之间,一道浑厚高昂的嗓音没有任何预兆地响彻了整个输液室:“老婆!”

与此同时,输液室的门被人重重推开,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朝声音的来源望去。

是个身材健硕的男人,门开之后,他朝病房里匆匆扫了一眼,便快步跑向了最里侧的那个病床。

“老婆,你没事吧,你吓死我了!”

“我没事都被你吓出事了,我就发烧输个液我又不是要死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虽然医院向来禁止大声喧哗,但人都是有感情的,所以面对突然闯进来的丈夫,在场并无一人指责,权当自己是观众,看了一场秀恩爱的戏码。

连姜穗岁的目光都被那人带着,跟着往里面走了走。

只有陶醉,是这场戏唯一缺席的观众。

曾经,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深夜,她用幻想重逢,来熬过时间。

但再厉害的作者,面对生活这个编剧,都得甘拜下风。

陶醉幻想的重逢里,从来没有过这一幕。

在嘈杂的医院,在这样意料不到的情况下,遇见。

可他就这样长身而立,于一片混乱中,没有任何预兆地撞进她的视线。

此刻,天色渐晚,走廊一侧的玻璃墙折射着淡淡星光,他穿着一件飞行员夹克,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自然垂落,下面,黑色工装裤包裹着一双笔直长腿,脚踩一双同色系的马丁靴。

一身黑的装扮,衬得他身材颀长,气质冷峻。

头顶灯光倾洒而下,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一张脸,既有着未被岁月消磨的英俊肆意,又有岁月打磨过的硬朗坚毅。

与他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陶醉只觉得,周遭场景都在慢放,只有他的目光轰然作响。

因此,她敏锐地捕捉到,那一道深邃凌厉的目光,在看到她时,是如何放柔成凝望。

他就这样,用沉默如水的凝望,在她心间洒下一片敞亮星光。

这片星光里,像是飞过了一台时光机,搭载着各自成长的悠悠岁月。

这岁月,太难破解。

于是,这场对望,便被无限抻长。

将陶醉从这场对视中拉回来的,还是姜穗岁的一声:“然后呢?”

陶醉听了,茫然地“嗯?”了一声,回神片刻,才明白,小姑娘还沉浸在刚才未说完的诗句里。

[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

[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

然后呢?

陶醉看着站在门外的那个男人,轻轻空咽了下喉咙,想开口,却怎么都发不出声。

——背得滚瓜烂熟的诗句,在此刻只能失语。

看陶醉一直不说话,姜穗岁以为她没听到,用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角,看着她,好奇又执着地追问:“干妈,然后呢?”

陶醉这才自知逃不过地定了定神,然后,抬眸,回望着他的眼睛,在这场跨越多年的对望里,说出了这首诗的后半句:

“南瓜不说话,默默成长着。”

作者有话要说: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

它们认为那是一种空想。

南瓜不说话,默默成长着。

——于尔克·舒比格《当世界年纪还小的时候》

终于终于终于!

我们的海棠终于跟大家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