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觉得他两世为人都未曾如此煎熬。
娘子就在眼前，看着她马上要摔倒却不能见她拥入怀中。
纤细的手臂包裹在柔顺的布料中，他甚至能回忆起前世她在趴他背上、用胳膊怀着他的脖子，安静的游廊中，昏黄的宫灯下，细声细气地数落他下衙又晚了，埋怨他膳食都热过两回了，娇憨地说她等得要睡着了……
而今，却只能看着她用防备的眼神、用小心翼翼的语气，如此疏远地和自己说话。
这和他重生开始的想法简直背道而驰。
他想象中两人开开心心一起携手走向宝座的日子，一刻都没有到来。
李睿心中瞬间涌起怒火，可又不知道对着谁撒气。
“蓉蓉……”他尝试着挽回，却马上打断。
“殿下，若是可以的话，请您称呼我为王姑娘，”语蓉声音低低的，却无比坚定。
“语蓉姑娘，”李睿稍微退让了一步，“你可以听我解释吗？”
语蓉其实很不想，但人家好歹还是元后之子，弱弱点头。
说了就能走？
那就长话短说，赶紧走！
两人落座，语蓉防备看着他，李睿则苦笑着在心中措辞。
“语蓉姑娘，小九对姑娘从无任何隐瞒欺骗。”
“小九在宫宴之前几日，就知道你我二人的婚事被调换了。”
“的确，小九母后和太子哥哥亡故后，被父皇丢在冷宫数年。那几年中，小九尝尽冷暖，身边亲近之人多数被害死，小九几次遭人毒手，都只能算是勉强活过来。”
“有一次差点被饿死，是靠着一个好心人送的窝丝糖撑过来的，还有一次，小九被几个太监差点害死，是有人从树上丢了石头砸中了一个太监的脑袋，小九虽然被打折了腿却能借此逃出性命。”
“小九感激一直在心里感激那个人，想要报答她……”
“小九得知将和姑娘成婚，曾偷偷对姑娘有过了解，知道姑娘也没了母亲，祖母不慈，继母刻薄，弟妹不亲，甚至亲生父亲都一样冷漠，然而，姑娘却一直乐观开朗，就凭一己之力在国公府诺大府邸中活得开心自在，小九羡慕姑娘，也希望有姑娘一样的娘子伴随左右。”
“小九虽是皇子，只是一个小小六品，整日里除了和古籍为伍再无其他长处，当小九愿意立下重誓，若姑娘愿意下嫁小九，小九此生只有姑娘一妻，两人携手到老。如违背誓言，让小九永生不得好死！”
语蓉差点被就李睿的誓言感动了。
可男人的誓言就是用来打破的，娘说听个好听就行，可她觉得，好听都不想听。
父亲还不是违背了誓言，还不是活得相当惬意，也不见得有什么天打雷劈的天地异象出现。
她八九岁时就从曹嬷嬷口中知道，父亲娶母亲时从未承认和小赵氏的婚约，得了母亲的银钱资助宏泰帝争夺皇位时也说过永不纳妾，得了宏泰帝给英国公府一个太子妃的承诺时也答应母亲让曹氏一起跟着荣耀三代，甚至老赵氏姑侄两暗地里害了母亲的三个孩子父亲也说过一定严惩！
哈，去它的誓狗屁言！
语蓉已经很仔细地掩饰她的嘲讽了，可眼神中还是流露出几许。
李睿似乎知道语蓉还是不信，缓缓从怀里拿出一张纸。
他细细地展开，没有弄皱一丝一毫，小心翼翼地摊开在语蓉面前：“语蓉姑娘，这是小九对今日誓言立下的文书，上面有小九的落款、印章、指印，还有小九崇文馆恩师及上官的见证之词，请姑娘细查，明鉴！”
语蓉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此人立誓有些别具一格，口头之言聊聊，却立下了细致的文书。
接过细看。
“……大婚后，只娶王氏语蓉一妻，不立侧室，不纳妾不收通房……”
“……私产全部交给娘子打理……”
“……每月奉银按时上交，不留私房，留若干银子以备不时即可……”
语蓉看得心尖尖都在颤抖，一瞬不瞬看到最后，她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若李睿有任何行迹违背誓言，王氏语蓉可训责、可鞭笞、可对其冷脸相向、可让其睡书房，其若李睿违背誓言，王氏语蓉可将李睿杖责五十后赶出府门！”
立下文书之人是李睿，见证人是弘文馆的一个大学士。
有两人落款、书章、和红指印。
语蓉捏着那张文书的手指有些僵硬，文书颤颤巍巍地从她手上飘落，而她本人简直就像七魂去了六魄，眼神都有些涣散。
语蓉自问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姑娘，更是个诚信本份的好商贾，母亲交到她手上的庞大陪嫁能被她三年内翻一番，她定力的契约文书数不胜数。
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别具一格的文书。
恍惚间，她呆愣愣地看着一只破了皮的大掌托住了轻轻飘落的文书，又重新递到她面前。
“语蓉姑娘，可还觉得哪里有不妥或者疏漏？”少年人粗哑的公鸭嗓带着满满的诚意和认真，“小九可以改上面所有内容。”
语蓉看着眼前俊脸，有些呆呆的，还是没有全部回神。
“小九都听姑娘的，只要姑娘不要嫌弃小九，”少年一边说一边难过委屈地低头，语蓉的怀疑和不信任，仿佛一阵狂风烈雨，将他这颗小树苗摧折得蔫嗒嗒的，再也无法抬头挺胸。
语蓉一瞬间有种“欺负如此诚心之人我罪过大了”的冲动，还好，有过宫宴的前例，她很快把这种感觉抛到脑后。
她再次接过那张文书，也同样摊开手心放着，没有收拢的意思。
“九殿下，小女在此谢过殿下的诚意，如此文书，小女平生仅见！”想了想语蓉又斟酌着补充，“小女性子散漫，手段又粗野，可能不适合陪伴殿下……”
她想说“陪伴殿下争夺大宝”，但仔细斟酌了还是改口：“不适合殿下身份。”
她想起了李睿从冷宫出来的那件事，真心觉得自己的手段配不上十五六就敢把自己和身边人性命豁出去搏一搏的坚定决心。
她说得很慢，很认真，没有任何调侃或嘲讽的意思，相信眼前的九殿下能听懂。
语蓉的话，让李睿想起了前世他走出冷宫的那件事。
他带着身边仅有的几个心腹，跪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为他那个皇帝爹祈福，从日升到月升，才等来而来他一眼路过。
当然，皇帝的行踪他事先用了大半家当去换来的，消息很准确，皇帝会在那时候经过，只是，他为了显示诚心且装作不知，从天明跪倒了天黑。
有个小太监直接晕倒在雪地里，事后高热了三天，冯宝大病一场也险些没扛过去。
语蓉肯定已经知道了此事，对他的手段和心机不太认同，所以心有疑虑。
但他那时真是已经走投无路了，老二的杀招无处不在，他很明白瘸了一条腿并不能让老二放心，身首异处才行。
蓉蓉失了母亲的庇护还能在国公府立足，可能无法感同身受宫中危机。
李睿不怪她。
但李睿不知道前世安安稳稳嫁给她的娘子，这一世不过宫宴上相处一回就彻底变了想法。
肠子差点悔青了！
但如此放弃不是李睿的作风，而且显然蓉蓉看到他立下的文书后，态度有了缓和。
“语蓉姑娘，可是担心小九将来会拖累姑娘？”李睿看着语蓉的眼睛，缓缓地问。
没等语蓉回答，李睿又追问：“姑娘可以放心，如果那条路失败，小九会提前安排好后路，让姑娘换了身份，安稳离开。小九不能保证给姑娘一生荣华，但保证此生一心一意待姑娘，决不食言！”
就在语蓉刚要开口时，李睿好似想起了什么，马上补充：“语蓉姑娘，小九可能会缺银子，但小九绝对不会向姑娘讨要！”
语蓉本来想什么的，也闭嘴了。
不会用娘子的嫁妆银子，还每月上交俸银！
不会纳妾不会有庶子庶女，有这个念头就可以惩处！
真要犯了错，还可以用棍子狠狠揍了赶出门去！
这几点和少年的那张俊脸一般，已经很让语蓉心动了，至少那张文书让语蓉的疑惑去了一半。
至于他抢不来皇位只能被人弄死，还会给自己安排好后路的话，语蓉就且当听过就算。
“殿下，”语蓉再次斟酌用词，“无论我们是否能做成夫妻，至少，我们可以先合作起来。”
她有钱，他想搞事情，合作不好吗？
话音刚落，语蓉就看见少年眼中似乎有小小火苗闪烁，像是心中存了一分希望，人也精神起来。
“蓉蓉只需等着小□□风光光来迎娶便可，小九只想要蓉蓉每日开开心心的！”
她喜欢穿漂亮的，喜欢吃好吃的，优哉游哉地在书房里看着账本，慵懒闲适在院子里喂圆滚滚的大胖猫。
她喜欢的，他会尽全力让她尽数得到。
语蓉对李睿突然来这么一句煽情的话有些不适应，连李睿又唤她“蓉蓉”都没注意，只是，把摊在手心里的那张文书，小心翼翼的收拢起来，递还给李睿。
一时的感动，不代表她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