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微风拂过耳畔时,轻柔地吹起两人肩侧发丝,发丝在半空纠缠后,又随风轻轻落下,再分开。
语蓉软软地趴在李睿的肩膀上,模糊的视线随着李睿的步子在微微晃动,她隐约记得这是她以前最喜欢的芙蓉花圃。
从王府进宫第一年,李睿着人翻遍了京城所有花圃,精心挑选了三百株芙蓉花建了这个独属于她一人的花园。
其实,她名字里虽有芙蓉,但她本人并未多么欢喜。
宫人们刚把花圃建好的时候,也是李睿出宫亲自从民间请来了那位高人,给她解去药性的时候。
那时她被一碗碗的苦药折腾得死去活来,莫说去院子里赏花,就是走出寝殿都不乐意,可李睿却硬是牵着她的手把她拉了出去。
后来,她看着那片绚烂的芙蓉花心情大好,连精神头也渐渐恢复了起来。
再后来,她也喜欢上了芙蓉花。
如今,看着初夏时节再次绚烂绽放的芙蓉花,她突然间觉得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若是忽略当初的承诺,李睿对她也算不错了。
语蓉心中长长一声叹息,随着最后一丝生机的流逝,她心中骤然有了万千感慨,说出的话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九郎,如今国泰猫安的,我若是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习武是不错,也知你向来自律,数九腊月从未一日落下,但也莫要太过伤了筋骨……”
“盛夏将至,知道你向来苦夏,但那些冰碗还是少用些为好,吃多了伤脾胃……”
语蓉絮絮叨叨嘱咐着,这一刻,她忘却了过往,放下了恩怨,只记得自己是身前男人的妻子。
李睿稳稳背着她,慢慢走着,静静听着。
视野中,一只懒洋洋的白色大胖猫正在假山上舔爪子梳理毛发,一副十分悠闲惬意的模样。
换成以往,李睿肯定会笑她不像个尊贵雍容的皇后,还是闺阁里鬼点子甚多却性格懒怠又悠哉的小姑娘,总是长不大。
说不定背后的手还会顺势打她一下,随着她一手捂着后面一手害羞地拍他胸口,再渐渐红了脸蛋将脸埋在他脖颈里后,还要调笑她一番。
那副小女儿娇羞的模样,他早已烙在心底,应该会永世不忘。
可是眼下,他心口像是被狠狠戳了几刀,疼得几乎受不住。
他喉痛梗痛得厉害,隐忍间嘴唇的颤抖蔓延开来,仿佛在撕扯他的整张脸,拼尽了全力才没有让自己的脸被狰狞的神情覆盖。
爱妻将逝,那种湮灭灵魂的痛楚让他脚步都有些踉跄,可他依旧勉强稳住脚步,让自己背着的妻子哪怕好受一分两分。
早上见她精神奕奕醒来,以为是大好了,他甚至贪心地想过,若是她痊愈了,再给熠儿生个妹妹。
蓉蓉喜欢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希望把她打扮得和自己一样漂亮,这个念想蓉蓉从来没说过,但李睿心里知道。
他一直记着,从来没有忘记。
可是,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滔天的惊喜却变成了没顶的噩耗,他尚未结束早朝就甩下一众惊愕不已的大臣,带着太子匆匆赶来。
如今,他和年少时一样,背着懒懒散散不愿挪动脚步的妻子,在院子里赏花闲聊。
可不比那时逗弄小妻子的欢喜雀跃,现在的他只剩下了无边的恐惧和悲伤,以致于心里存了许多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
听着妻子临终的絮叨,纵使自小苦难不断也从未落泪的李睿,竟然再难忍住眼泪。
语蓉依稀能感觉手背上有水珠低落,絮絮叨叨的话停顿了一会。
是他在落泪吗?
她松开虚环着李睿脖子的手,犹如年少那样,轻轻地在他胸口拍了拍,像是鼓励,也像是安抚,“九郎,莫哭……早晚都要走的……”
李睿再也忍住不住,他眼眶通红,哽咽之声差点就出口了。
此时的他只是一个即将失去妻子的男人,而不是一国之君,他断断续续哽咽着,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卑微的祈求:“蓉蓉,你别走,就算再难,我也会再把杨大夫请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知道蓉蓉被杨氏那个贱人所害,好不容易解了药性,可到底身子还是毁了,在生熠儿的时候几乎搭上了性命,毁了身子。
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他只想把皇位传给他们两人共同的血脉。
其他的子嗣,封个王就算对得起当初他们背后家族的从龙之功了,后宫那几个女人不过是家族的牺牲品,作为夫主,他尽了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已经无愧天地。
蓉蓉大度,心胸开阔,就算他当年不得不为了获得助力而毁诺,却也从来不曾指责过他。
可他还是心存愧疚。
他想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夫妻多年,李睿的痛苦语蓉能清晰感知。
仿佛全世界都在离他远去,他却独自一人被放置在冰冷的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却无人可诉。
眼下,他又和大婚前那样孤独,甚至还突然多了一丝脆弱。
莫名地她好像有些心疼,所以又轻拍他胸口算是安抚,只是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虚弱到听不太清楚:“九郎,熠儿不听话你也莫要太纵着他,该教训就得教训,莫要不舍得……我陪嫁中有支紫参,我已经让人送去龙泉宫了,你要是身子不舒服就服下,不说长命百岁,也可延年益寿……我走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语蓉说了一长串的话,已经再没力气,缓缓地她闭上了眼睛。
真是累啊,终于可以走了。
如果有来生,希望不要再遇见李睿了,她可以做一棵树,也可以成为一阵风,优哉游哉地过完一生……
李睿听见“紫参”二字,下意识就和传说中可活死人肉白骨的宝物联系在一起,他正要狂喜语蓉陪嫁中还有此等宝贝,心中肯定她一定能活下来。
正要开口,却发现背上的人已经渐渐没了声音。
“蓉蓉?”李睿小心翼翼地低声呼唤。
语蓉却没有回应,原本轻环着他脖颈的手也垂落下来。
“蓉蓉!”
“王语蓉,快回答我!”
“皇后,朕命你回话!”
李睿无措地大吼起来,眼泪流下来的时候,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口有碎裂的声音,那声音尖锐得有些锥心刺骨。
他声嘶力竭,吼得嗓子开始嘶哑,可芙蓉花圃中除了风吹后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声音。
没有人回应他。
他的蓉蓉真的离开了。
刹那间,山河都失去了颜色。
李睿只觉得眼前阳光和鲜花无比刺眼,初夏温柔的微风都像是一把把利刃,将他扎得遍体鳞伤,无尽的悲痛中,孤苦和绝望瞬间将李睿吞没。
顷刻间,李睿脸上血色尽数褪去,整个人犹如雕像般僵硬地站在原地,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他浑身颤抖,无声痛哭。
隆庆二十一年夏,皇后王语蓉薨逝。
隆庆帝李睿罢朝三日,带着太子李熠守在凤仪宫,片刻不曾离开。
一个月后,皇后隆重的丧仪结束,棺椁刚刚入帝王陵寝,消瘦不堪的隆庆帝就病倒了。
太医院的药方丝毫不见效果,大太监冯宝犹豫了好久,才战战兢兢朝着龙榻上神情恍惚的隆庆帝低声询问:“皇上,老奴想着,您要不试试那支紫——”
冯宝一句话未完,却见原本神游的李睿顷刻间眼中冒火,抬手就是一个烛台狠狠砸了过来:“你好大的胆子!皇后的宝物,也是你能置喙的!”
那不是一般的宝物,那是蓉蓉的命!
她把活着的机会给了朕,你让朕不过小小风寒就要拿她的性命开玩笑?
“自己去领五十个板子,少一个,朕要你脑袋!”李睿缓缓起身,声音低沉,看着从微末起一直相伴的贴身侍从,就像看着一个仇人,他眼神狠厉至极,眼眶血红,神情甚至有些癫狂。
冯宝不敢躲,脑袋被砸中当场冒血,听说只是五十个板子,心中稍定:“是,老奴这就去。只是,皇上,老奴这几天不在身边,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太子爷还小,都指望着您呢!”
李睿一脸怒意这才渐渐收敛。
隆庆二十一年冬,赵贵妃所出的大皇子逼宫造反,被隆庆帝当场诛杀。
将军府满门抄斩,赵氏一门唯独赵贵妃活着,世人皆道隆庆帝对赵贵妃用情至深,所以网开一面。
可儿子惨死、满门皆亡的赵贵妃却知道隆庆帝恨毒了她。
她一人独活,比死了还痛苦,不到一个月就病死了。
二公主为母妃求情不得,反被夺爵成了庶民。
没几天,张丽嫔在大公主生下嫡次子的大喜日子,小心翼翼地向隆庆帝提出让二皇子和四皇子离京就番,帝允。
第二日,何贵人也提出了让三皇子就番,帝同允。
隆庆二十二年春,年仅四十五岁且一向康健的隆庆帝传位太子李熠。
春末夏初之时,李睿迎来了一个方外之人。
“皇上,你的阳寿可不止五十载,用这五十年的阳寿,换一个可能不存在的机会,你可想好了?”
“朕意已决!”
隆庆二十二年的一个冬日,鹅毛大雪纷纷落下。
隆庆帝颤颤巍巍地走进了龙泉宫地宫,几个月间,他无病无灾却突然变得虚弱不堪。
片刻后,他来到中心殿正东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冰棺安静停放。
按下机括,棺盖轰隆隆缓缓打开,大明国已故皇后王语蓉无声地躺在里面。
李睿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
有痴恋、有思念,更有疯狂的喜悦。
他伸手,用手指痴痴地摩挲她惨白冰冷的脸庞,甚至,低头轻轻不断吮吻她没有血色的嘴唇。
然后,他竟然伸手将僵硬的她抱起,紧紧搂在了自己怀里。
像是搂着一个珍宝,像是再次见到了希望,李睿眼角流下了带着血丝的泪珠,他低声喃喃。
“蓉蓉,你这么爱我,一定会等我的,是吧。”
“不急,我们马上就能重逢。”
“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爱我。”
“重来一次,我们还会在一起,这一次,只有我们两人……”
隆庆二十三年春,隆庆帝李睿驾崩。
最后一刻,他交代新帝李熠两件事。
将你父皇母后合葬。
将那只荷包和那颗紫参,放在他手中。
希望这些宝贝,能让引着他顺利找到蓉蓉。
这一世,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么多阻隔该多好。
若有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