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有星辰倏忽闪耀。
晨曦却迟迟未至,像被拖住了脚步,似要最终没入寂灭。
寝殿寂静,语蓉缓缓睁开双眼。
这半月早已病得迷迷糊糊,今日却突然早早醒来,骤然间竟还觉得有些轻松。
是要回光返照了吧,她心想。
夏初尚不甚炎热,她是被搂着她的男人热醒的。
男人怀里太热,冬日里还马马虎虎,可这都夏日了,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不好吗?
算算日子,这又不是初一十五的,到她这凤仪宫做什么!
语蓉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他。
绝不能让他看见自己一脸嫌弃。
万一临了还露出马脚让他起疑,她到了下面都得悔青了肠子。
身后男人是她丈夫,也是大明开国历史上手段最强硬的君王,隆庆帝李睿。
不仅手段强硬,因着年少际遇性子还有些左。
前朝李睿抄了哪家灭了哪府她不想知道,原本桀骜不驯的老臣在他手里乖顺得犹如小绵阳她也懒得多问,可因为少吃一碗燕窝或偷偷倒掉一碗药让她的宫人受到严惩,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不忿。
后宫那些女人称之为帝王专宠。
语蓉开始觉得她们,后来想想砒*霜蜜糖谁也说不清,也就懒得多想了。
可她能心里嫌弃,当着面却是不敢的。
那时李睿刚登基不久,就将潜邸的宠妾杨氏活生生削去皮肉,把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堂而皇之地送去了尚书府。
事先没有预兆,血沫子和骨架子的残忍血腥似乎也只惊悚了前朝和其他宫妃,她一直被瞒得死死的,可几句散落的流言还是将她吓得犹如寒风中的瑟瑟残叶。
语蓉丝毫也不觉得自己胆小。
王府里,她自认她这个正妃也不比杨氏得宠多少,她想过如果她那些个谎言被戳穿,最好的下场也不过留个全尸而已。
是不是骨架上能留点肉,到了下面还可以捂嘴偷笑一回,语蓉还曾经自嘲过。
后来,李睿下旨将杨府满门抄斩,阖府两百七十八人,据说连只飞过的苍蝇都被拔了翅膀捏死了。
只吓得其余几个宫妃的家族瑟瑟发抖,缩紧了脖子很长一段时间。
显然,做李睿的女人是有极大风险的,就是她这个嫡妻,大明国的皇后,也不能说安枕无忧。
好在,她也没几天活头了,身边服侍之人她早就给安排好了后路,这世上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除了她唯一的孩子。
虽然那孩子虽然是李睿不顾她意愿强要的;
虽然生下他还搭上了大半性命;
虽然因为他们父子,她不过堪堪四十出头就要撇下她好不容易挣来的庞大私产去走一趟黄泉了。
有过无奈,生过怨恨,想起心中就像钢针在扎,难过得她曾经坐立难安,日夜难眠。
可到了临终之际总归还是生出几分不舍。
还能做些什么,让她的熠儿今后顺遂一些?
“……蓉蓉?”幔帐中突然传来男人低低的惊呼。
语蓉后脑勺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不像白日里那般威严,多了一份深夜寂静中难明的柔和磁性,像林深处潺潺的涓流,又像明媚春日里和煦的暖风,细听之下似乎压抑着极大的喜悦。
李睿的声音轻得犹如羽毛拂过耳畔,很是小心翼翼。
原本洪亮威严的声线似在刻意压低,好像不敢置信,又像惊喜万分,所以有些微抖。
仿佛枝头刚冒头的新绿嫩芽,脆弱得不敢太过伸展,只能在晨曦风中微缩着随着微风细细轻颤。
语蓉闭眼沉默,不想也不愿搭理他。
谁知,下一刻却被人男人小心地翻转身,再次拥入怀中。
她的脑袋正好枕在男人颈窝处,被他很是珍重地用双臂环抱。
男人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耳垂,动作轻柔至极,谨慎又克制。
李睿一连数日,忙完了朝政就留在凤仪宫。
院判说皇后可能撑不过这几日,他忧心忡忡,心中戾气差点压不住,前朝差点要见血。
好在,昏迷了几日终于醒了过来。
感谢上苍,若能继续护佑朕的爱妻,朕可为大明苍生再多付诸三分心力,让大明国风调雨顺,让所有相濡以沫的夫妻终得白首,生死相依。
李睿在心中郑重发下豪愿。
幔帐无声,怀里女子依旧无言,好似仍在熟睡。
可夫妻多年,李睿哪里会不知她的小性子,就是这小性子,也是他有意纵出来的,虽然她自己也许还不甚清楚。
这下,许是哪里扰了她,有些不乐意了。
但此刻李睿并未似以往般耐心哄她,而是出声询问。
也许心中喜悦太过丰沛,饱涨得他全身血液都在激烈地涌动,竟然没发现怀里人正不断皱眉。
“蓉蓉,你……是不是大好了?身上可舒坦几分了?张院判用药太过谨慎,但好在你终究还是熬了过来。你可知我这几日的忧心!”
“蓉蓉,醒了就好,以后慢慢养着就是,总归能好起来的。再过些时日,待熠儿登基,我们出去走走可好?大明疆域辽阔,那时候我们可泛舟江南,或赏雪塞外,都可尽随你意。你刚嫁进王府时似乎说过想要游遍大明,想来不久便能实现。”
“……蓉蓉,待你大好,我们……生个小公主可好?九郎的蓉蓉这么美,咱们的小公主一定也很漂亮,就是到时候选驸马要费些心思……找个什么样的呢?”
李睿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情不自禁亲她的额头脸颊。
因着爱妻刚有好转的迹象,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李睿就算心潮彭拜,却也十分克制。
除了蜻蜓点水的吻细细密密落下,就只是熟练地握住她的手,用手指一一细细摩挲过她的手背、手指和手心。
纤细的指尖带来的微凉的触觉十分清晰,怀中女子依旧无声,可李睿心脏处却传来一种细密绵长的喜悦。
这种喜悦仿佛甘甜的清泉,静静地灌溉着他这几日在被无措熬干的心脏,慢慢地抚平他全身的焦躁,让他从地狱重新回归人间。
李睿竟然觉得,握着那只孱弱无力的小手,比他握着那沉甸甸的帝王印玺还要来得满足。
语蓉很想忍着等他早起上朝,可李睿今日似乎铁了心想要当个误朝的昏君,啰里啰嗦个没完,眼看自己装睡绷得全身不适,忍不住了就抬脚去踢他。
闭了眼就抬脚,姿势很是娴熟。
“呵……”
黑暗中,李睿仿佛很是惬意,带着鼻音的低笑在不大的幔帐里浅浅流转,白日里年过不惑的威严帝王,在心爱之人的床帏幔帐之中,也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人,笑声中不经意带了几分惑人的意味都不自知。
他放开她的手,转而微微扣住她的膝盖,只让她的脚轻轻踹了自己的小腿一下。
没让她费力难受,也没让她落空不乐意,力道恰到好处。
同样闭着眼睛,同样很是熟练。
好似两人这样的来回有过无数次。
“蓉蓉又要使坏了?”李睿又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上,待纤细的手指攀爬到唇边时,他用柔软的薄唇轻轻含住。
“莫要使坏,九郎会惩罚蓉蓉。”
男人发出警告,声音绵长且似含着幽怨,仿佛压抑了整个春日的情潮被初夏的微风撕开了口子,表面的柔情已经掩盖不了地底汹涌的浪涛。
黑暗中,语蓉眼底闪过一丝狡猾的笑意。
去黄泉惩罚她吗?
还是留到下辈子?
可她刚要开口敷衍几句,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手心被密密麻麻的胡茬扎得有些刺痛,她顿了顿才明白这陌生的刺痛代表什么。
黑暗中那些刺痛变得锐利,顺着手指迅速来到了心口,闷痛来得猝不及防。
眼泪就像是不听话的孩子,怎么喊都喊不住,不由自主就冲出了眼眶。
语蓉差点就要哽咽出声。
从被换了亲事,由太子妃一下跌落成不受宠的九王妃,嫁进王府之初两人着实相濡以沫了好一阵子。
那个虽然瘸了腿却永远眉目如画的九王爷李睿,苦读成才学问扎实,眼底的睿智和待人的谦和,让他永远精致到挑不出一丝瑕疵的容颜仿若更有一层光芒映照,因此,他被京城百姓暗中传颂为观音座下仙童下凡历练。
如此,仿佛多受些苦难也成了理所当然,倒是更增添几分他谪仙的出尘气度和惊艳众生的绝美容颜。
李睿的谦和儒雅没让她动心,倒是一张永远看不厌的俊脸让她不由自主地激荡了心神。
语蓉承认她肤浅,她喜绫罗绸缎好黄白之物,贪口腹之欲,更爱看美男。
可渐渐相伴才得知,李睿俊美非凡不仅来自他的博学谦和矜贵优雅,也源自于他骨子里近乎自虐的日常自律和随时的惊省自身。
破靴也从不沾泥,旧衫也永不破洞,年少结缡至今,李睿从未一日忘记细细修面。
哪怕从前一时不慎被继太子逼入墙角,也不见他胡子拉碴仪容不整,元后的嫡子、光芒万丈的先太子胞弟,他必须时时刻刻气度不凡。
哪怕他瘸了一条腿,也走得堂堂正正,永不会污了亲人半分光彩!
这是他深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语蓉开始有几分倾心,就是被这种信念折服。
可如今前朝风平浪静,后宫祥和安泰,除了自己病重,语蓉想不到李睿为何会突然放弃了几十年的自律,如此轻慢他自己。
眼泪似乎有些收不住,她紧紧抿嘴,没让破碎的声音自作主张地冲破她紧要的牙关,泄露她此刻的脆弱。
语蓉曾问过自己,从唯一成了其一,怨恨吗?
扪心自问,她不怨,也不恨。
随着后院的女人和李睿的助力渐渐增多,原本相濡以沫的两人渐渐变得相敬如宾,当初情浓时许下的永不纳妾的诺言被毁得面目全非。
可先太子枉死,元后含冤而亡,李睿继胞兄亲娘惨死后,好不容易从冷宫中搏出一条血路才回到世人眼前,她这个嫡妻又是家中不得宠的,除了银钱,官场和军中不能给予丝毫助力,李睿若是不能有几个得力的左膀右臂,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后宫女人羡慕她连吃食都有帝王关切,好像她拥有了全世界最宝贵的东西。
不得不说,李睿对她的确有几分真心,甚至在一切尘埃落定后,更是有了润物无声般不落于形却能用心感受的深爱。
她呢,深爱李睿吗?
斩钉截铁的答案,不爱。
可手握凤印,她不得不得考虑更多,甚至不得不为了心底的秘密,为了她赔上大半性命生下的孩子,不得不虚与委蛇,装出自己也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真是累啊……
心中不免又是一声长叹。
李睿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万般感慨,伸手轻抚她的后背以作安抚。
恍惚中,语蓉听见他在低喃。
“……若有来生,我们简单一些……”
简单什么?
简单你的命运你的野心?简单你的女人你的孩子?还是……
语蓉心中摇头,虚弱伴随着困顿袭来,渐渐又陷入沉睡。
作者有话要说:小可爱们,开文啦。
这是个小白文,有些沙雕,没有逻辑,没啥权谋,只图一乐。
按照习惯,有大纲细纲,希望能甜一些,让小可爱们看着开心。
先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