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天似捅了窟窿,雨水哗啦啦从天上往下倾倒,下得天空发白。
车辆在道路上穿梭,速度并不快,却如游鱼梭入江河划眼而过。雨水飞溅,砸到路边的石沿儿,撞在伞面上发出一串闷响。
两条小腿以下本疼到发麻,经伞面一撞又恢复些知觉。宋人寻眉心一皱,朝人群里又退了退。
哪怕她已经全副武装,裹着雨衣,还撑了伞挡在身前,裤脚还是湿了。雨水浸透牛仔布,贴到肌肤上,刺烫得皮肤火辣辣的疼。
宋人寻嘶嘶抽着气,眼眶不争气地因生理性疼痛红了一圈,嘟囔着天气预报一点儿都不预报。
这场暴雨来得太突然,不然她应该穿雨鞋出来的。
大意了!
“挤什么呀,您还想占几个人的……”
紧挨着她不停看表的男人被挤得晃了晃身子,站不稳地退开半步,踩到了别人的鞋边,本就胖乎乎的身子站得更加费力。
只是嘴上话说一半,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就连心头的烦躁都平息不少。
不为别的,就为眼前这张脸,绝了!好看!
巴掌大的小脸儿藏在雨衣帽檐下,一抬头看向他,才露出大半来。
隔在哗哗的雨声后,整片世界被下得茫白,她露出的半张脸也像是罩染了一层绒绒雾色,瓷白软嫩。
透过潮湿的水雾,那杏仁一般的眼睛纯澈清透,好似一眼就能看到底,而今含了雨雾在眼底,泛着潋滟水光,红着眼眶。像是等着急,又要被他骂哭了的模样。
愣谁看到这双眼睛还能生的起气啊!
杭栈连小姑娘的道歉声都听不清了,心跳不自觉加快,脑子里下意识闪过一张张当红女明星的脸来,挨个儿想要和眼前的人对上号。
这样的人,不像是该站在公交站台的。
更让人觉得就不能让她挤在人堆里避雨!
“没事儿。嗐,我一着急就嘴快,不好意思啊。”杭栈笑着安抚小姑娘,猛吸一口气,收住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蜷缩成一条,束手束脚地查看手机。
周身让出微薄的空间,让宋人寻歪头看了看,有样学样也猛吸一口气,努力把自己吸成薄薄一片,安放在人堆里,排列对齐。
纤瘦的身子掩盖在雨衣下,除了本人没人知道宋人寻付出了多少努力。但她满意了,将目光继续转进暴雨中,竖着耳朵听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公交车不来,出租车又打不到,软件叫车更是排到了三个多小时后。
这么大的雨,即便是有伞也不好出去,甚至是往路边站一站都得淋得湿透。
大家挤得跟仓库货架上的罐头似得,一个贴一个,又闷又热。已经被困了四十多分钟,雨势仍是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消磨了大多数人的耐心,连手机都不想刷。
好在这个公交站台大,顶上有棚,三面有站牌能稍微遮蔽风雨,让人不至于太过狼狈,再多等一会儿也能坚持。
可宋人寻坚持不了。
手镯上的红灯有规律地闪烁,是检测对象有大概率进入休眠期的警告。
一经休眠,届时将无法定位,熬了她七天六夜又十六小时没怎么合眼,才捕捉到的首次可追踪信号,她决不能放过。
宋人寻看着眼前发白的世界出神,在思考直接跑过去的可能性,胳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小姑娘,等着急了?你去哪儿啊?”
她顺着拍她的胳膊看过去,一眼就看见被小肚子软肉顶得圆鼓鼓的蓝衬衣,等视线挪到人脸上时,一双眼里也不自觉盛了些笑意。
宝石要是吃饱了,也差不多是这样。
挺着圆鼓鼓的小肚子往地上一瘫,随便在哪儿都能睡着,得消化完了才能醒。
说话的正是刚才她不小心挤到,有过短暂对话的人。
宋人寻下意识地对他有些好感,想了想答道:“去寻……人,离这儿走路半个小时左右的地方。”
小姑娘警惕性还挺高,约人见面的地址都不随意透露给陌生人。
杭栈听了一点儿都没不高兴,反倒莫名有种老父亲的安心感,不自觉松下肚子,衬衫纽扣间的布料被撑开个口,冷风激进来,让他轻咳一声,拢了拢开怀的西装外套,自我介绍道:“我姓杭。那什么,我车还有两分钟就到了,这么大的雨,要不要捎你一程?”
他话音一落,周围人迅速看过来,原本等到僵直的眼神恢复神采,纷纷写上“八卦”两个大字。
杭栈好似没察觉周围的目光,看着小姑娘瞬间闪闪发光的眼神笑了,补充道:“走路半个小时左右,这天开车十几分钟也到了,在这儿等,还不知道留到什么时候呢。”
红伞像是浮标,俩人的一举一动都成为这一小方空间的焦点。
恰时,一辆车放缓了速度,慢慢停在站台前,驾驶位上的人降下一点车窗,大半个身子越过副驾,敲了敲玻璃,大声喊道:“杭哥,上车啊!”
“嘿,车不错呢,一百多万吧?”
“一百多万又怎么了,又不是他的。”
“人有钱,你看他表,百达翡丽经典款吧?”
“呵谁知道真的假的,不过够唬人了……”
避雨的人们对着难得在路边停下的车眼神放光,宋人寻眼睛也晶亮亮的,恨不得不用挪腿,瞬移进车里。
她把撑开的红伞放低,护好小腿以下,重重点头道谢,用上了人类女性表示感谢的专用词汇的最高级:“谢谢您!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这是她昨晚在晚八黄金档《荣盛京华》第二十三集16分11秒处新学的,一定非常诚恳又地道!
“噗嗤……”
杭栈没想到,小姑娘人长得好看,说话也有趣,笑道:“那咱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台阶下来,杭栈把手包顶在头上,看人跟上了,便飞快拉开副驾门,正要进去,却见漂亮的小姑娘撑着红伞站在车前,不开车门,也不说话。
人跟桩子似得杵在车旁,把杭栈上车的脚步拉住了。
顺着她的眼神,杭栈手包一拍脑袋,暗念自己粗心,转身回来替小姑娘拉开沾满雨水的车门把手。
那柄红伞也很快挪到了他头上,替他遮雨。
一双杏眼好奇地看他拉车门的动作,眼神就跟小猫似得,让杭栈一颗心软了又软,接过小姑娘手上的伞撑着,等在车门旁叮嘱,“快进去,雨大。”
车门“嘭”一声关上,杭栈打着红伞钻进车内,抖抖雨水,把伞收拢递到后座,见小姑娘在好奇地研究车门把手,笑着喊她,“小姑娘,你要去哪儿?”
好奇小猫咪一下子把探向车门的手缩回来,再次关闭车门,端正坐姿,忍着脚踝上的痛,平稳声线报路——
“前方继续直行,在三百米路口左转,走左侧车道……”
二十几分钟后,车被红灯缓缓逼停,大雨下得难以看清信号灯上的倒计时。
宋人寻捡起自己的大红伞,另一手伸向车门,搭在把手上蠢蠢欲动。
“别急,还有几秒,灯还没跳呢!”
当了一路司机的六子注意到宋人寻的动作,也不知道是怎么看清信号灯记秒的,咧嘴一笑调侃道:“姑娘,你这路报得挺有意思的啊。”
跟导航似得。
“你们人、不都这么说的吗?”宋人寻心不在对话上,差点脱口而出的“人类”二字让她打起精神来,将出口的半个字吞回去。
离监测目标的距离终于只剩一百三十米,还在不断缩进中,估计过了这个交叉路口就差不多了。
胜利就在前方触手可及,关系着全族性命的鲸丝石就在前方!
宋人寻的心砰砰直跳,望着暴雨席卷的人类世界还有心情隐隐兴奋,她已经开始计划起,待会儿带回宝石,她要怎么训话了。
淹没在白幕下的信号灯终于变了颜色,车子缓缓发动,宋人寻一颗心也越蹦越高,密切关注着四周。
斜对面道路,一辆黑车划破白蒙蒙的雨幕映入视线,好似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行驶轨迹和手镯给出的信号一致,宋人寻搭在车门上的手忍不住颤抖,连贴着雨水的脚踝都觉得没那么痛了,正欲开门,就被杭栈眼疾手快地一拍按键,把后面车门落锁。
“姑奶奶!车还没停呐!”
邻近车道的车飞驰而过,宋人寻全然不知自己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指着前方,“就是前头中间那辆黑车!就在这儿!”
前面警卫车开道的明显,杭栈一挑眉,打眼一看就明白,前面的车队是要去哪儿。
他小胖手在湿裤子上拍起来,只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了。
坐落于S市CBD的维多利亚酒店,今天CHEMEARS在这里为新品海·棠系列举办珠宝展,听说小陈总还会带着今年在伦敦佳士得春拍中,拍出一亿六千万的蓝宝石“潜行者”前来亮相。
这可不是随便对外开放的,要邀请函才能进,小陈总亲自定的邀请名单。
杭栈自认为看人还算有一套,漂亮是一码事,但进这场又是一码事……她真是要来这儿?
前面的车队上人行道转了个弯,停在酒店门前,六子他们赶时间没开上去,靠停在路边,把车门解锁。
“在这儿下成吗?”
“成!多谢二位恩人!”
大红伞“嘭”的一声打开,跟着宋人寻冲进雨里,鞋子被雨水浸透,每一步都像行在刀尖上,疼得她忍不住咬紧牙根,瞪大了眼睛才把眼泪憋回去。
现在她这一身的雨水可不敢随便抬手擦眼泪。
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宋人寻轻轻松了口气,红着眼看向前方。
穿统一制服的人在雨中排成两列纵队,被护送的黑车副驾驶钻出把大黑伞,打开后座车门,恭敬地等在车旁。
长腿跨出车门,一个男人弯腰从车中出来,扣着西服外套上的纽扣,站在伞下,微微侧身对旁边人说些什么,把手中的箱子递了过去。
箱子一晃,宋人寻就清晰地闻到了鲸丝石的气息。
气息越来越浓,手镯红灯闪烁的频率也在加速,如实反映着监测对象的情况。
进入休眠期后的对象难以被监测,但宋人寻已经知道了宝石就在箱子里,悬了七天六夜零十六个半小时的心终于放下。
她唇角弯起精准如尺规刻量出的社交弧度,自信上前,一颗心稳如老狗——
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