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里温度很低。
脚步声被古典乐模糊,就连话语也于角落吞没,但从酒吧的其他位置依然能看到站得挺直的年轻人。运动外套、鸭舌帽,还有显眼的白色长裤,新来的客人打扮朝气蓬勃到像个学生,显然没有融入环境的打算,但没人在意这点小小细节,在这里只有弱者才会被冠以格格不入的词汇。
客人们毫不掩饰地低声窃语,对新人加以评判,时不时发出低笑,又在触及到角落里坐着的银发男人时收声。这行似乎有点不太成文的规矩,抛头露面的人比藏头露尾的人可怕,越是有耐心的猎人越是喜欢伪装成猎物,他们最开始都像是城市里最普通的路人,包括在表壳下的却是寒意出鞘的锋芒。
由此可见越亮眼的角色就越是可怕,真正不懂得掩饰自己的货色早就消失在夜色里被同类吞食。客人们相当清楚:这个银发男人隔三差五路过酒吧,向来都是独来独往却从未被拦住过去路,有人认识他,有人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角色,从十多年前开始流传的行内消息又开始扩散。
“老师找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北小路真昼没期待对方有什么反应,他自己也是,在接触到这间酒吧的空气、一瞬间搞清楚里面都是什么人的时候,就下意识把一直戴着的棒球帽压低。
选在这里见面当然不是他愿意的,但要说老师可能去什么地方,他倒是能很快想到这种没人注意的、只属于地下世界的店铺,他们会将每个进来的人当做商品打量,年幼时的他也曾为此在里面大打出手。
“我叫你……你还真敢来。”老师的语气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感慨,半杯酒被放置于桌前,两双眼睛隔着流转的光影对视,这次终于是同样的冷意和没什么感情色彩的问答。
北小路真昼的视线掠过扔在卡座上的那本书,怀里的猫正向老师虚空挥动爪子,但这次并非没用的小说家、而是以同样身份站在这里的他反问:“那老师想怎样?再杀我一次?”
他死了。一瞬间的彻底死亡,这点毋庸置疑。
老师向来不拖泥带水,说杀他就是杀他,但谁让他总是在应该死去的时候重新回到人世间。
“我没兴趣杀不会死的东西。”老师听起来确实兴致缺缺。
被称作「不会死的东西」让北小路真昼暗地里磨牙,他反复告诉自己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最后从牙缝里挤出早就说过的话来:“……我是人。”
老师向来知道怎么才能激怒他,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北小路真昼就想好怎么给他们两个里的任何一个收尸了;可惜他这次听话地来赴约确实另有所求,而且他刚甩掉了跟着他的两拨警察加侦探,待会回去还得有得解释。
当然,要是他回不去了,这就要变成一桩悬案,关于他怎么消失的、又怎么死在这种地方……北小路真昼相信就算是神出鬼没古灵精怪的小侦探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推理出来这是因为刚杀了他一遍的老师把他叫出来,然后两个人在满是同行的酒吧打起来,最终造成一场祸及在场所有人的凶杀案。
“我是人,”他重复了一遍,“老师你不会想看我在这里发疯吧。”
老师不打算杀他的前提下,打起来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力量90真不是开玩笑的,就看老师会不会在打架中途心情不好再给他脑门上开一枪。
这会儿可没人半路打电话给老师,告诉老师不能杀他了。
琴酒当然知道他那废物学生的逆鳞在哪,平时逆来顺受跟只不吭声的兔子一样,唯独被说不是人的时候才会长出爪子,这时候看起来还没那么废物。
他抬眼,声音凉到让人心惊:“活人不会把自己关在地下五年,除非你更喜欢地下室。”
北小路真昼继续磨牙,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又被老师创翻,他想要不然还是在这里跟他打一架吧,大不了回头继承乌丸集团,到时候老师也是他的东西,没人会真找他的麻烦。
打住、打住,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还不一定,资本家的话绝不能信,没必要为了这种事就把自己往绝路上赶着送去。
“你想怎么样?如果你要带我回去,我会跟老师走。”最后他把翻涌的情绪压在心底,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观又冷静。
听起来倒是个很不错的建议,如果坐在这里的人不是琴酒那事大概已经谈完了。但银发的男人只是问:“你想回组织?”
“我从来就没去过,也谈不上回。”北小路真昼回答。
“那不归我管。”
“……”
虽然没有明说,但老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仿佛就写着无聊两个字,北小路真昼怀里的猫都不扑腾了,它缓慢拉长、拉长、拉长,碰到地面的时候又自己弹回来。
银色长毛猫从主人手里扑腾出来,证实它刚才的挣扎全都是演的,然后跳到北小路真昼的肩膀上,用带了蝴蝶结的尾巴从兜帽里钓出一只老鼠。
杰瑞上校正在穿着睡衣戴着耳塞睡大觉,这会儿忽然被钓出来,警惕地环顾四周,发现那只可恶的猫正在对它喵喵叫。
“喵!”
“WHAT?”
“喵——”
“……”
所以人到底是怎么听懂猫话的,杰瑞上校它也不知道啊!它扒拉着帽子的边缘,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去,眼珠子直接瞪出图层——没用的小说家正在跟一个眼熟的黑色银毛大蝙蝠妖怪说话!
杰瑞上校猛地吸气,它咬了一口猫尾巴证明自己没在做梦,揉揉眼睛戴上眼镜,眼前的景象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没错,出现在它面前的就是几天前毫不犹豫地把没用的小说家干掉的银发男人,他们两个人现在甚至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聊天,引信已经点燃,接下来要发生的不是火山爆发就是核弹爆炸!
没用的小说家又要被邪恶的敌人干掉了!!!
上校的脑海里闪过某种可怕的结局,下一秒它就被甩了出去——被尾巴上多了牙印的银色长毛猫甩飞,它划出一道优美而标准的抛物线,径直落进了只有半杯酒的酒杯。
咕噜噜,咕噜噜,上校开始吐泡泡,完美地成为了这杯莫斯因酒的一部分,甚至没有一滴洒出来。
目睹整件事发生甚至拿着酒杯的琴酒:“……”
他缓缓放下酒杯,看着他的好学生眼疾手快地把盛了老鼠的杯子抢走,然后飞快地把手背在身后,刚才那点看似紧张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不,气氛变得更凝重了!
北小路真昼在心里抽气,老师讨厌老鼠,老师真的、真的非常讨厌老鼠,这点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现在他担心的已经不是上校,而是现在酒吧里的客人,根据老师的过往履历,他有理由怀疑老师会因为看到一只老鼠把这里的人全都杀了。
(琴酒:你对我到底有什么误解?)
“老师,既然——”
既然你不打算管,看起来也没事,那我要不然还是走吧,想问的东西也不问了!北小路真昼已经准备跑路,但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
琴酒没跟他说话,而是叫来了一直站得很远甚至不敢看这边的侍者,让他给新来的上杯茶。
“你不是有事要问我?”琴酒终于看过来,“别站着了,这里是酒吧。”
不对劲、不对劲。北小路真昼甚至往后退了一点点,老师想杀他的时候还好办,但这情况他真的接不住,他总觉得老师刚才笑了一下,而且笑得比想杀人的时候还可怕。
“我不能喝酒……我还是未成年……”
“成年年龄下调到18了。”
“你还管法律啊!”
当年虐待小孩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提到过一丁点法律……北小路真昼看着被放上桌的杯子,冰块叮当碰撞,焦糖色的液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呈现出一种璀璨的耀金。
看起来也不像是酒……老师知道他酒精「过敏」……
他确实有事想问老师,不然也不会冒着危险来这里,毕竟他跟乌丸集团的人见面不是要被绑架就是要被弄死,但以老师的个性,应该不会、不会在说了不归他管的情况下再坑人吧?
“……”
“快点。向我问情报是有代价的。”
刚知道法律改了自己从未成年升级为成年人的北小路真昼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坐在酒吧,虽然这里也没人管这个,在地下生活了五年的乡下阿宅哪里知道城里的险恶,他坐在老师对面,那些窥视者再也没法透过酒吧昏暗的光线看到他的身影。
但这不代表没人关注这里,客人们对新来者的印象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从误入此地的小羊羔变成不好惹的同类,现在变成了……看起来是被骗来的很好忽悠的不好惹的同类。而且还是那种真的没喝过酒的小孩。
没人打算提醒小孩东京红茶是什么东西,全都抱着看戏的心态准备围观即将发生的事,全然没注意到外面街道上嘈杂的声音,世俗的喧闹跟这间酒吧一向无关。
“甜的……”
北小路真昼觉得他偶尔也可以相信一下老师,毕竟这里怎么说也是人挺多的地方,要是老师真的准备杀人放火警察来的也不会太慢。
他拿着酒杯走神,放在角落里的杰瑞杯开始疯狂摇晃,见多识广的上校在半杯酒里扑腾来扑腾去,最后还是没能从里面跳出来,看到没用的小说家小心翼翼又喝了一口还没察觉到他老师在坑他的时候,它捂住脸,整只老鼠滑到了杯子底。
没用的小说家,在家里宅了五年的乡下人!还有对人类世界一无所知的没用的猫!上校踹了踹杯子,跟外面的银色长毛猫对视,猫咪疑惑地发出喵喵声,上校沧桑地闭上眼睛,不愿面对。
“老师了解Aligoté吗?”北小路真昼问。
“我不跟神经病打交道。”琴酒这么回答。
但我看老师你也挺有……波本先生说的没错,乌丸集团盛产神经病,要想找两个正常人,那得从外面进口。北小路真昼想,谢谢波本先生,让他知道老师肯定不是什么正常人,这些年来对老师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他看到老师危险的眼神,没有把波本先生的话说出去,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我在朗姆那里见到了他,老师知道他是怎么加入组织的吗?”
“你见过朗姆?”
“嗯,朗姆先生意外掉进琥珀川的河里死了。”
朗姆先生对这句话有什么意见没人知道,琴酒是没什么意见,朗姆死了就死了,他早就知道联系不上朗姆等于这个人没了,就在组织里有人准备敲锣打鼓庆祝的时候得知朗姆的死因——掉河里?怕不是他的好学生给弄死的。
就算不是亲自下手,也脱不了关系。
当然,这算是个好消息,朗姆那种组织里什么都做不成的废物还留着干什么,要不是那位先生说过的话,琴酒早就把朗姆给干掉了。至于那之后的事,以后再说。
“五年前贝尔摩德带回来了个实验体,后来跟着朗姆,那就是阿里高特。”
“实验?是指……”
“组织的实验,不是你那种。”
“我怀疑你又在骂我不是人,我说过很多遍,贝尔维·帕纳塔的研究结果是以加快生命消耗为代价提高耐受力和恢复能力,那些药都是——”
“阿里高特刚加入组织的时候就是那样,”琴酒根本没听他说话,“接受某种实验活下来的残次品,到处找乐子,朗姆受不了就把他扔国外去了。”
北小路真昼一边半走神地听一边继续喝那杯颜色漂亮的饮料,听起来他这家族企业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继承乌丸集团,那他们是不是准备让他签个字被抓进去?不是说公司来的新人老板就是用来签字顶罪的吗?
老师看他听得迷糊,就顺便介绍了组织里的情况,什么到处寻欢作乐大把扔经费的金发废物点心x2,明明当着No.2却什么事都干不成的废物老东西,各种不学无术只会骗经费和学术造假的废物研究员,卷到把能做的任务都做了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问题还硬要假装恋爱脑的事业狂,前段时间被怀疑是FBI卧底但干脆地说如果我是FBI那你肯定是警察的……
“老师,”北小路真昼指了指他几个小时前送给琴酒的那本书,重复了一遍他的祝语,“早日辞职脱离苦海。”
这乌丸集团听起来比编辑先生的工作单位还乱,老师在这里混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了。
琴酒:“……”
根本辞职不了的琴酒把书扔回去,换了个话题:“你跟他认识?”
“他……这么一说老师跟他也认识,但老师肯定不记得了,他就是北小路真昼啊。”北小路真昼点点头,心想那不是你让我杀他的吗?这笔账我还记得呢。
“那是谁?”
“……”老师,果然,完全不记得死人。
灯光晃动着,酒吧的音乐换了一首,角落里弹钢琴的人正在打哈欠,这段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银发的老师一直在注意角落里旧时钟,不紧不慢地穿上外衣,然后拿起他的帽子。
头好疼。
北小路真昼捂着脑袋,仿佛某根弦崩断了的痛感突如其来,在他的脑袋里炸开,他去看老师,才发觉银色在他眼前连成一片,坐在他对面的人已经准备走了。
“老师不是说问情报要代价?”
“你已经付了。”
“……”
北小路真昼用他快要停止工作的大脑想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往那还有大半杯的酒看了看,然后一把薅住了那片银发。
“你知道我酒精过敏……”
“就是因为知道。”
“……”
“你不是酒精过敏,是实验导致的药物反应,再喝几次你就能完全免疫——只要没死。”
琴酒语速缓慢地说完,攥着他头发的人已经开始喘不上气,他曾经见过这样的反应,从头疼开始、呼吸困难、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体温降到冰点,但“乌丸真夜”还是活下来了。
他怎么,还没死啊。
昔日的老师用没有温度的眼神看向对他抱有最后一丝信任的学生,所谓真心就是用来践踏到粉碎的。
你在等待什么?你在期待什么?
“你——”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到砰的一声!酒吧的大门被人踹开了!外面混乱的声音和灿烂的阳光耀得人眼花,表情慌张逃进酒吧的几个持枪歹徒很快就看到了里面最显眼的人——
角落里站着的银发男人!就是你了!
歹徒们劫持了琴酒,还有几个正在喝酒看起来满脸问号的客人,对冲进来的大批警察说:“不要过来!你们再靠近一步我们就杀人了!”
跟其他人追到这里、最先进门的一课刑警伊达航紧张地跟歹徒对峙:“别激动!我们已经在找你们要的人了!不要伤害其他人!”
慢了几步追进来的刑警高木涉对酒吧里的其他客人和老板安抚说:“大家不要慌张,我们一定会救出人质的!”
一整个酒吧的杀手、雇佣兵、情报商、黑客和从这行退休的老板:“……”
因为被拽住头发没躲过被劫持的琴酒:“……”
北小路真昼觉得自己的头都不疼了,他缓缓放开手,抱住那只银色长毛猫,缩在卡座角落,变成与世无争的小小一团。
救命!这是什么地狱级场面!接下来真的不会在这里上演警察杀手大混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