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XN46:四维正解

他不止一次地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活着,或者为什么他们需要自己活着。在老师把他扔进地下室,他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几天却始终没死的时候,就发现了——

或许自己跟其他人真的不一样。有时候他想说不定正如真昼那家伙的猜测,其实他是外星人,只不过误以为自己是人类而去模仿他们而已。

老师从不担心他醒不过来,就算他在深夜的道场昏过去,第二天也是照样被砸到地上叫醒继续训练。

从地下室被放出来的那天,老师问他真的不会觉得饿吗,他反应慢了半拍,才说那你会允许我吃东西吗?

他确实很累、很饿、但某种更为沉重的东西把他压倒,那一摞照片被他攥在手心里,然后将一切身体上的痛苦覆盖。

老师就在他面前划开自己的手心,血顺着手指慢慢往下淌。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他磨了磨牙,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我没有替人养狗的兴趣。你最好记得——眼泪和求饶是最没用的东西。”

可他打不过老师。那天他放任自己被情绪支配,疯了一样跟老师从地下室打到道场,最后他骑在老师身上咬住那个人的侧颈,硬生生咬破表皮尝到血味,然后松开手,重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

他咬着牙,抹掉嘴角的血,说:“我是人。你给我记住,我是人!”

老师说你哪里像人?到处咬人的狼崽子罢了。

第二天老师破天荒地说下厨给他做点东西吃,他本来没期待过,甚至觉得老师大概是想下毒弄死他的,但想来想去老师想弄死他远不止这一种办法。

虽然就结果而言老师确实是想毒死他,那之后他委婉地说老师还是我做点东西吃吧,你不要碰厨房算我求你,不然咱俩迟早会一块玩完。

题外话,他确实尝试下毒杀老师,但是没成功,因为老师看起来比他还熟。

最后两个人都没饭吃,区别在于老师可以出去逛,而他被关在家里,实在饿的时候就睡一觉。

不管老师把他当成什么东西,他都不想变成他们想要的那个样子,老师每次那么看他的时候,他总会想起——

“我一定要喝这种东西?那个人知道你这么养我吗?”

“他答应过,没死就行。”老师是这么回答的。

老师在做某种实验。他很清楚,每次老师看他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医生的眼神。

以前医生拿他做实验的时候就是这样,总是说不会真弄死的,不用担心,不管毁坏到什么地步,以自己的技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都能恢复,看他的时候总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着的人。

小白鼠都能比他高人一等,至少每次那些小小生物快死的时候医生都会心痛,看他的时候就只有冷漠的目光。

医生会说去上学吧,别被人看出来,不然你就不用去了,他拖着身体往学校走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掉,骨骼和血肉一起烂透,全身都好痛,同学跟他说什么的时候他也多半听不到。

久而久之大家就有了真夜君不是很喜欢搭理人的说法,但总有个声音锲而不舍地想接近他。

“你是生病了吗?”北小路真昼托着脸、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看他,“其实你听得清我讲话吧?”

“……”

“我家里是做医生的,老爸说你看起来好像生病了,要去我家看看吗?一直不舒服的话在学校里也很糟糕吧。”

“……我没事。”

“你看起来哪像是没事的样子啦!很疼吗?你家里的人不管吗?”

追着他的声音确实很吵,但要能听到点什么或许也是一种安慰,虽然……家里人?父亲和母亲常年不在家,他们也管不到那个人怎么教育他,在那个家里唯独不会有他的声音。

在学校的时候他总是睡着,老师被打过招呼,只会对他视而不见,那年有个新来的老师没听过他的事,每次都跑到他这里来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那个老师最后怎么样了呢……啊,是啊,她在火灾发生的时候为了救出同校的学生,被压在横梁

跟他有关的人,那个班级的人,偶尔能说上话的人,最后都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还有北小路,北小路的结局是——

“真夜,真夜,能听到我说话吗?”

有人把他晃醒,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一片红色,半身都被血染红的北小路真昼就在他面前,看到他醒来的时候北小路脸上是松了口气的笑容。

北小路真昼坐到地上,仰头呼气,说:“太好了,你还活着。”

……什么太好了?当时他没能反应过来,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回到家里,医生把他叫过去,实验、实验、药物、药物,重复着对医生来说没有重复的研究。

他因为疼痛昏过去的时候还在想,要是有人能来救他就好了,但是不会有人来,就跟医生说的一样,这座小镇上没有人会看到这一切。

“没事吧?”北小路真昼拿手在他眼前晃晃,“我刚才被你吓到了,还以为你要死了。”

“这里是我家……”他说。然后越过北小路真昼看到他背后躺着的医生。

北小路真昼张开手,手里都是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害怕:“对啊,是你家,我有点担心你就来看看,不知道他要给你打什么东西,我就把那管东西按到他身上了。”

“……”

“结果他就开始满地打滚,明明是医生,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药吧?哪有医生会做这种事的,老爸经常跟我说医生是救人的,外面的世界到处都是庸医……”

“北小路。”

“可是他要打电话给别人!他说我和老爸都得死,我好害怕,没办法,我就杀了他。用那把刀,就是那把他用来切你的手术刀,对,我杀人了……乌丸同学,我杀人了。”

没错,北小路真昼杀人了,就在他家里,就在他跟往常一样度过毫无变化的每一天的时候。

他拖着身体爬到北小路真昼身边,用手摸了摸他的脸,好疼,哪里都好疼,跟过去的每一天都一样,但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说:“……谢谢你。”

天快亮的时候他对北小路真昼说你先回去吧,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打电话让别人来处理这件事。北小路真昼没走,就看着他打出了一个从来没打过的号码,他一直是接电话的那个人,这是他第一次对那个人说点什么。

他说:“医生死了。是我杀的。”

那个人没有多问什么,就说会有人来处理,让他待在家里别动。没有提过医生的实验,也没问他为什么杀了医生,就这么结束了对话。

就在那个人要挂电话的时候,他问:“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个人说,贝尔维·帕纳塔的研究并非出自他的授意,他会安排个新的医生来给他做检查,还有——

“你有杀他的权力。别让那些东西碰你了。没人会调查你,没人会为他报仇,看到了吗?这就是权力。”

他挂断电话,回头去看北小路真昼,听到了这样的话语。

北小路真昼说:“走吧,我们一起去学校。再不去就要迟到了。”

新来的医生说他的身体出了些问题,贝尔维·帕纳塔的研究确实让他变得跟普通人偏离太多,更加活跃的细胞活动让他以生命更快消耗为代价获得了某些东西,但以他的寿命……医生没说更多。

在那个银发老师来的第一天,新医生就离开了这座小镇,那应该算是逃离,就好像看到了死神。

医生是对的,老师从来到这里之后带来的东西就是死亡,贝尔维·帕纳塔的研究让他变得很难因为受伤和流血失去活动能力,老师好像对此一清二楚,或者说就是在没杀死他的情况下才发现了这点。

但这都不重要,就是在他说杀死医生后,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改变,本来过着还算“日常”生活的他被安排了新的学习任务,怎么看也不像是过去那样的东西,反倒是冲着杀人去的。

他知道的,做什么都要有代价,谎言一旦出口就收不回来。

直到老师说,早坂美夏和北小路真昼,选一个杀掉吧,另一个就不会死。之所以留这两个人到最后,就是因为那是你的朋友。

他出门的时候先见到了美夏,然后顺着街道走到了北小路家。

学校不在上课,北小路的父亲是医生,那段时间总是有病人来,因为小镇的医院已经是半停止运行的状态,能逃离的医生都从这里离开了。

他找到北小路真昼的时候,北小路真昼就在楼上,背对着他说“美夏,不是说要搬走吗,为什么这时候又来了啊”,但他站在门口,直到北小路真昼转头看他。

“……真夜!你出门啦!”

那是再明显不过的喜悦,北小路真昼扑上来把他抱住,又怕他出什么意外,围着他转了一圈问最近在家里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来了个拿你做实验的医生?还是身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嗯,我……回来了。”他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在颤抖,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但北小路真昼还是听清楚了。

“怎么这个表情?啊,我是不会走的,你不用担心。老爸来这边也有工作,那种人只要有人求助他就一定会答应的啦。”

“……”

“什么?”

“你能从这里逃走吗?”他说,“求你了,带上你父亲,还有其他人,谁都好,从这里逃走,不要回头,不要提到我,不要提到琥珀川,再也别回来。”

他们总有一天会死。

只要他在,那他们总有一天就会死在他面前,就算他死了,他们也会因为需要抹消痕迹被杀死,所以说当初认识他就是最大的错误。

班长他们,风纪他们,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同学,早坂美夏和北小路真昼,他们走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他的存在,他知道的。

“真夜,你看起来,已经害怕到发抖了。”北小路真昼说。

“对不起。”

“跟我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能说。”

“那,你是来杀我的吗?”北小路真昼笑了,轻而易举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的身体忽然僵住,但北小路真昼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没关系啦,其实我猜到了,镇子上发生那么多事,每次出事的时候你都会变得很奇怪。

根本就不敢问你,因为你每次都是一副“我为什么还没死”的表情,今天你来的时候,简直就像是要哭一样。

我想啊,能让真夜哭的人不多,我肯定要算一个吧。所以说,真夜今天其实是来杀我的。

“……”

“我猜对了,先是实验,又是那种事,现在又要让你杀人了,真夜,你自己就没想过逃走吗?”

“我逃过,”他低声说,“被抓回来,然后班长死了,大川死了,横田死了,木原死了,社长死了,小泉死了,池上死了……”

每念出一个名字,他的声音就再低几分,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说话了。

“别想了,真夜,”北小路真昼说,“既然逃不走的话,就杀掉我吧。”

“什……”

“杀掉我啊。你去找过美夏吧,美夏给我打电话了,她说你看起来不对劲,结果是这样,我猜是要你在我和美夏里选一个?没办法没办法,我可是没法看着你去杀美夏的。”北小路真昼还是那样的笑,焦糖色的眼睛里还是昔日的快乐模样。

但那是死亡啊,死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有这样的想法一直牢固地扎根在心底,就像是某种印刻在骨髓里的信念,完全没法理解真昼的想法。

“可是美夏……”

“别想了。这样就好。其实我呢……也被说得了绝症哦。除非去做死亡率超高的手术,不然渐渐就会没法活动,最后变成植物人那样。”

“……”

“好可怕啊,但要是忽然死掉的话,老爸肯定会自责吧。所以我决定了,要交好多好多朋友,做所有想做的事,度过最快乐的每一天,刚看到真夜这种人的时候真是没法理解啊,我还生气来着,明明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关起来。”

“……”

“然后我要一个超级浪漫的结束,让所有人都来参加我的葬礼!我准备了好多好多东西,一定要让大家在我的葬礼上笑出来!真夜也是,你很少笑,老是这副表情。”

“……”

“所以,真夜来为我送别吧。记得要来参加我的葬礼哦。”

他杀了他。

他杀死了北小路真昼。

他抱着最后一个友人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最后抹干眼泪将整座宅邸点燃,看着它一点点烧起来,那串沾血的星星手链落到地上,漆黑的泥土里。

“可是美夏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老师所谓的「正确答案」,是要将两个人杀死。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为什么还活着?”

心底有个陌生的声音回答他,你必须活下来,因为你保存着只有你知道的秘密。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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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动医院的窗帘。

Aligoté:[听说你醒啦。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真的会死呢。]

Aligoté:[久别重逢高兴吗?最开始你都没认出我来,也对嘛,这又不是我本来的脸,原本那张脸被火烧毁了啦,但现在的我也很喜欢哦。]

Aligoté:[但有一件事我想问真夜。]

Aligoté:[为什么美夏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