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再度醒来,外头已是艳阳高悬。他鲜少晚起,第一次有沉醉梦中不愿醒来之感。
贺衍揉着眉心起身,最令他费解的是,他能确定梦里出现的是同一名女子,绝不是林菡。
那不像是梦,更像是曾经存在过的回忆。
她到底是谁?
贺衍使劲回忆,可记忆中却是一片虚无。
他默然推门出屋,大步往外走。
他的伤随未痊愈,可也没了生命危险,在彻底弄清他的过往之前,不能贸然成亲。
才走出木栅栏,林菡迎面而来,笑盈盈冲她打招呼:“贺公子。”
贺衍直奔主题:“你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说。”
林菡状若无意离他近了些,确保他能闻见衣裙上花露的芬芳,她掂起手里的食盒,扬起笑脸:“公子还未用早膳吧,我们屋里说。”
贺衍迈开长腿,不动声色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将人往院中的石桌那里带:“今日天气甚好,就在这里吧。”
林菡的心沉下来,敛起笑容,抿唇站在原地没动。
贺衍回头,浓眉里是浓浓的不解。
林菡精致的面庞上露出委屈情态,脱口而出:“公子与我这般见外,是嫌弃我了?还是有了旁的打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不想指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没有见识的妒妇。
可他委实过分。
她们明明已有婚约,她尽心尽力照顾他,日日来陪他,他却总是淡淡的,从未表达过亲近之意,他待她只有客气疏离。她已他无亲无故且两人婚约在即邀他去家中住他不同意,他们二人会面时能在外头说话他绝对不请她进屋,但凡她进他的屋子他绝不会关门,连她有意使二人亲昵些也会状若无意回避。
林菡暗咬后槽牙,提着食盒的手指捏得发白。
任他再克己守礼,但凡他有一丝在意她便不会这般时时刻刻无声表达抗拒。
既然如此,林菡的眸光闪了闪,他越如此,她偏要如愿。
林菡清醒了些。
她方才的确昏了头,在他尚未对她动情之前,这样的质问只会将人推得更远。转瞬间,林菡改变了策略,她放松身体,任眼前弥漫起蒙蒙雾气,她难堪地偏开头,给贺衍留下柔弱而又无助的侧影。
贺衍蹙眉。
他的确没来由地抗拒她的靠近,为着姑娘的自尊心,他尽力做得了无痕迹。
“实在抱歉,”贺衍深深揖了一礼,但他下定了决心:“一切皆因我失忆而起,我即日打算回一趟上都,回来给姑娘交代。”
这怎么行?林菡闻言惊地忘了轻拭眼泪。
他并非无名之辈,回到上都后身份一目了然,她所谓的两年之约即刻穿帮。
不能让他回去。
林菡不敢想穿帮后她面对的什么,身子止不住轻颤起来,之前刻意蓄着的泪水无意识跌落,殷殷看着他:“可你的伤还没好。”
“无妨,”面对姑娘的担忧,贺衍出于礼貌客观陈述,“我已打听清楚,快马加鞭的话,于四月初六之前来回一趟绰绰有余。”
“可是……”林菡不能让他回去。
之前种种,贺衍觉得林菡话里的逻辑毫无问题,他不曾当面质疑过。
但直觉告诉他,比起听她所言,他更应该相信自己:“姑娘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
林菡知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不好再劝,但她总得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林菡接受了,温声道:“公子何时启程,我给公子送行。”
“越快越好。”
林菡望着他冷冽的面庞呼吸一滞,竟是这样迫不及待离开么?
***
与贺衍昨夜沉于梦中不同,闻卿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她昨天故意在外头逗留了一日,好让哥嫂独处,结果傍晚一进门嫂嫂便来向她辞行。然而哥哥无知无觉,竟十分热心地提出可以送她离开。
闻卿始料未及,头都大了。
她以夜里行路不安全拖延了一晚,可是天亮后呢,天亮后拿什么理由留人?
闻卿茫然了,她拥有两世记忆,竟然连撮合哥嫂都做不到。
浑浑噩噩睡了一晚,第二天梳洗后闻卿迟迟不愿出房门,直到闻晔过来找她。
闻晔觉得她不懂事:“今日为沐姑娘送行,早饭已备好,怎好意思让客人久等。”
“唰啦”一声,房门从里头打开,闻卿神色恹恹出现在门口。
闻晔看到妹妹眼底的青色大吃一惊:“你夜里干什么了?怎么这副鬼样子?”
闻卿幽幽看她一眼:“我喜欢沐姐姐,想让她留下来。”
闻晔忍俊不禁,经过昨日,再回想妹妹这几日的反常,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妹妹的心思。亲眼见到小姑娘因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憔悴成这样,闻晔忍不住像儿时那样揉揉她的头,笑道:“沐姑娘不属于这里,她迟早会离开的,明白么?”
闻卿震惊,哥哥似乎不是木头?
她明白生生世世的缘分不可信,可私心觉得哥嫂隔了一世再见会与陌生人不同。难道是因为哥嫂前世并非一见倾心,所以这一回仍旧只能慢慢相识?
闻卿想起前世哥嫂相识的起因。
那日黑衣夺走孩子离开,她被困在火里,是路过的嫂嫂挺身而出,将她从火场里救出来。嫂嫂带着昏迷的她离开,被随后赶来的哥哥当成恶人,嫂嫂将急红眼的哥哥当成了迫害她的人,两人还打了一架。
解除误会后,嫂嫂将他们兄妹带到竹影庵安置,她不久后离开了兴源县。直到一个月后,哥哥带着她去阳去寻爹爹,两人遇险,嫂嫂及时出现。
从那以后,哥嫂便再也没有分开过,相知相恋成亲生子,生死都在一起。
闻卿拍开闻晔的手,迫不及待问他:“哥哥为何觉得沐姐姐一定会离开?”
“这还用想?”闻晔含笑给她解释,“沐姑娘成日望着花草出神,她有心事。但她不像你手无缚鸡之力,离开家便寸步难行。沐姑娘在虚弱不堪之际能面不改色提出藏于车底,有身手有胆识,怎会一直待在此地唉声叹气。”
闻卿无暇在意闻晔对她的调侃,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他,哥哥何时有这样的洞察力了?她忍不住再挑明些,“哥哥难道不希望沐姐姐留下?”
“留下来做什么?”闻晔调开视线,望向无边天际。
诚然他觉得沐姑娘与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不同,但他连自己将来身在何处都不清楚,怎能草率扯上旁人。
看在妹妹前几日承诺替他对爹爹保守秘密的份上,闻晔觉得是时候向她透露自己的打算,正色道:“如今战乱不断,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打算去参军,去博一个前程。”
他顿了下,认真叮嘱闻卿,“你就不用担心操心我了,你认真学医,少惹爹爹生气,将来和秦稳好好过日子,别让我担心就成。”
闻卿的眼眶突然涌上热意,原来哥哥是有志向的?
前世贺衍离开后不久,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爹爹去上都出诊未归,哥哥便一力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而她的怀相很不好,哥哥既要操心她的衣食起居,又要带着她四处辗转躲避战火,她从来不知哥哥有建功立业的心。
是她拖累了哥哥。
泪水止不住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闻晔觉得他与沐姑娘不是一路人,这事不能强求,可妹妹如此着实让他慌了手脚,“不至于的,你要实在舍不得沐姑娘,往后就与她多多通信,不要断了联系;再嫌不够,认她当义姐,以后常来常往就行了嘛。”边说,边掏了洁净的巾帕递给她。
闻卿接了巾帕,终于开口:“才不认义姐。”哥哥的心愿她会助他完成,嫂嫂永远是嫂嫂。
闻晔望着她泛红的眼眶楞了瞬,方才还恋恋不舍的,这会却不肯认义姐,女孩子的心思真难猜。
“行行行,都听你的,”闻晔记起正事,“还得给沐姑娘送行呢。”
闻卿抵达厨房,沐曦已经在等着了,碗筷已摆好。
闻卿发现,今日桌上的布置明显比平时精致些,闻晔告诉她:“是沐姑娘帮的忙。”
沐曦白净的面上现出几分不自在,她只是想在离开前和闻卿说说话,结果没找着她,却看到在厨房里忙碌的闻晔,隔着袅袅烟尘雾气,尘封的回忆突然侵袭她。
那时家中还未出事,爹爹出门前或打了胜仗归来,娘亲都会亲手下厨,而身为一军统帅的爹爹也钻入厨房,娴熟利落地打下手,他们兄妹几个也会挤进去围着爹娘打闹。
许是离这样的烟火气太久,她不由自主走了进去。
三人用过早膳,闻卿可惜哥嫂不能朝夕相处,早些培养出感情。但根据前世的记忆,知晓沐曦暂时不会离开兴源县,还不至于不安。
于是再三同沐曦强调,一定要常联络。
沐曦微笑颔首,这两年流落在外,闻家这位姑娘却是让她感觉最安心,沉吟了下:“我会给你写信。”若有机会的话。
闻卿笑眯眯地说好,然后絮絮和闻卿介绍她预备的东西。
闻晔牵着马,她不知这俩人还要难舍难分多久,无奈看向远处,突然眼前一亮:“贺兄!”
他的声嗓洪亮,闻卿与沐曦停下来,不约而同朝自远及近的人看去,双双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