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后贺衍久久回不过神,很奇怪,虽然是梦,可会心疼梦里的女子,甚至觉得那姑娘的声音与闻家姑娘很相似,见到她后便不由自主将二人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委实荒谬。
闻家父子并不知晓他的来历,闻姑娘也从未见见过他。
他被自己搞糊涂了,梦境的真实让他对梦里内容产生了巨大的疑惑,他无法判断牛究竟是梦,还是曾经真实的记忆。
可他问不出口,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将清清白白的姑娘同他那个莫名其妙的梦牵连在一起。
闻晔不知贺衍所想,在贺衍沉默的空档拿了套衣衫交给贺衍:“你的衣服上都是血,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你穿我的。”
身处异乡能够遇到好心人,贺衍自是千恩万谢。
而闻晔呢,对贺衍也抱有几分歉意。
他们家的确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他身上的淤青是自家妹妹所为,私心觉得,他照顾得周到些,病人也能好得快些,妹妹那一顿拳打脚踢便能快些抵消。
闻大夫直到深夜才回,清晨替闻晔检查完伤口,用过早膳后再度出门。
确定爹爹一时半刻不会回来,闻晔于是光明正大的院子里打拳。
贺衍上了药,昨夜安稳休息了一夜,虽然身上仍旧没有什么力气,但精神头好了许多。虽然闻家父子嘱咐他好好休息,可他实在躺不下去,于是披了衣服开了窗。
不可避免看到了在院中打拳的闻晔,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闻晔这拳看似威风,却全无章法。
章法?贺衍的眸光闪了闪,他怎知何为章法?
他试着去回想,脑仁隐隐作疼,他想不起来。
目光滑过炕上静静躺着的佩剑上,他突地明白,他应是习武之人,虽记不得那些招式叫甚,但他的身体记得。
念在闻家父子对他的照顾,贺衍决定指点他一二作为回报,刚要出声,却见闻晔拔步朝大门口走去。
院子不大,不多时便见闻晔迎了名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进来,闻晔看起来很高兴,迫不及待朝后院的方向拔高了声音:“阿卿,秦稳来了。”
贺衍默默地想,原来闻姑娘的闺名为阿卿,阿卿,在心里默默念出这个名字,不知为何,竟莫名生出几分缠绵的意味。
贺衍蓦地耳根泛红,无故将姑娘牵连到他的梦里已是失礼,默念姑娘家闺名更是不敬,此等行为非君子所为。
贺衍关上窗,默默退至榻边坐好。
窗外,闻晔带着秦稳朝后院走去。
秦稳是兴源县最大的药铺同安堂的少东家,秦家与闻家是通家之好,且闻卿与秦稳有婚约。听闻闻大夫不在家,秦稳从怀里掏出本拳谱塞给闻晔,“路上得到了,我留着无甚用处,权当是借花献佛了。”
闻晔心领神会收好,他本就认定秦稳是未来妹夫,大大方方接受了他的示好,两人寒暄着往里头走。行至二门时,闻晔看到了笑得比芍药花还灿烂的闻卿,揶揄看她一眼,含笑着离开。
老友隔了一世重逢,闻卿的确开心。
秦稳见她高兴,唇角也不由自主扬起,他打趣她:“阿卿因何事如此高兴?可是遇到赠你芍药之人了?”
“没有。”闻卿摇头。
秦稳少年老成,鲜少有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她许久不曾见过这样意气风发的秦稳了,笑眯眯反问他:“你这回可是找到菀姐姐了?”
秦稳惊讶闻卿的敏锐,漂亮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你怎么知道?”
闻卿调皮地眨眼:“都写在脸上了。”
秦稳白净的面庞上浮出一丝赧然,真心实意冲闻卿道谢:“这回还要感谢你。”
闻卿弯唇笑起来,“你跟我还客气。”她有话要与秦稳说,于是领她去了用来会客的小花厅。
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两家祖上的渊源说起。
当年祖父来到槐南村时是个独自带着孩子逃难的穷鳏夫,秦稳的祖父也是个药堂里打杂的伙计,两人都不甘平淡,白手起家,互帮互助,分别成为兴源县最大的药材商和药农,结下深厚的情意。
两人有意让两家关系更加紧密,有意结亲,可各只有一个儿子,秦稳的父亲与闻卿的父亲也结了异性兄弟。到了闻卿出生,她的祖父已经不在,但老太爷一直惦记着这事,认定她当秦家的孙媳妇。
闻卿的父亲不想儿女盲婚哑嫁,对娃娃亲不太热衷,自从闻卿的母亲去世后,他一度觉得时日无多,觉得秦家作为女儿的归宿也不错,于是答应了。
但两位小辈始终没有这个想法,在闻卿眼里,秦稳只是世兄,而秦稳情窦初开时中意的是邻居家的女儿,闻卿亦知晓这一点,过去两年她常给二人打掩护。
变故发生一年前,秦稳奉祖父之名在外练,回来时发现丘家已经卖掉铺子离开了兴源县,不知所踪。
秦稳要去寻人,秦老太爷只认闻卿,祖孙俩爆发了一场大战。闻卿同情秦稳与丘家姑娘,劝秦稳先稳住老人,择机再去寻人,反正她不着急嫁人,建议秦稳寻到人后再退亲。
眼下秦稳找到了丘姑娘,于是来闻卿商量,他要说服双方长辈取消两家的婚约,娶丘姑娘为妻。
落了座,秦稳一脸郑重起身,闻卿赶在他向自己行礼以前拦住了他:“你有话便说,别这样严肃,寻到了菀姐姐应该高兴才是,你这样我会担心出了岔子。”
秦稳落座,面容诚恳:“不论如何,退亲一事终究会连累你的名声,我会向众人言明是我的过失,归根到底是我对不住你。”向来稳妥稳妥之人举手发誓,“将来不论你遇到何事,我秦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若我出尔反尔,秦家将……”
“停停停!”闻卿听他说着前世同样的誓言,莞尔一笑,“你说那些做什么,没得吓人,我信你。”
事实上,秦稳前世的确对她尽心尽力,但他的一生也过得很是坎坷。
前世退亲很不顺利,她爹确定她对秦稳无意后同意了,老太爷却怎么也不肯松口,直到见到她心意已决,才肯退亲,但仍旧没有同意与丘家的婚事,火速给秦稳定下另一桩亲事。
秦稳不解老太爷为何冥顽不灵,查证后才知秦老太爷一直对秦稳父母的死耿耿于怀。当年秦稳的父母与丘家人一同外出做生意,途中遇到匪祸,丘家人见死不救才知秦稳的双亲去世。
老太爷以性命相迫,秦稳只能答应亲事。
然而匆匆定下的梁家并非善缘,梁氏同娘家设计秦家产业,老太爷得知真相后被气死,秦稳落得个人财两失的结局。后虽东山再起,但那也是十多年之后的事。
秦稳后来孑然一身未再娶,多年后与丘家姑娘重逢才知她等他多年未嫁,他们只相守了短短三月,丘姑娘离世,两人阴阳相隔。
前世兄长去世后,秦稳便代替兄长照拂她们姑侄。于闻卿而言,秦稳与亲兄长无异,重活一次,她自然也希望秦稳这一世也能圆满安稳。
闻卿担心退勤后老太爷再次火速给秦稳定亲,于是没有并没有如前世那般答应,反而告诉他先不能解除婚约,“秦爷爷重诺,在他看来这门亲事是板上钉钉的事,你若贸然提出,他一定不同意。不如先探探秦爷爷的口风,顺便问问他对丘家的看法。”
秦稳不解,照他的意思,退亲之事板上钉钉,速战速决更好。阿卿也到了适婚年龄,再拖下去对她也不好,因为有这婚约在,上巳节都没有男子敢送她芍药。
再说了,祖父认定是阿卿,无论他娶谁祖父都不会满意。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阿菀,她如今正在被父母逼着嫁人,他理应让祖父看到他的决心。
闻卿无法对他坦言实情,借口听了个故事,她将秦稳前世的经历去名去姓留了个梗概,提醒他留意上一辈的恩怨。
秦稳自小在外经商,虽见过许多离谱的事,从前却从未将这等事往自己的身上想。但闻卿的话让他留了心,也发现了些蛛丝马迹,祖父性子孤僻不爱与人来往,看哪个邻居都不太顺眼,之前以为他是性子使然,认真一想,他似乎对丘家意见格外大。
事关重大,他将闻卿说的话记在心上,也知道如今之所以能够从心为婚事去奔走,闻卿的成全占首功。他惯来不多话,但还是顶着一张发烫的面皮告诉闻卿,“我没有兄弟姐妹,你于我而言,一直如同自家妹子。将来闻大哥能给你的,我这当兄长的也有,不论何时你都要记住这一点。”
“我知道,”明明该高兴,闻卿的眼底涌出些湿意,这便是他前世一直对她不离不弃的原因吧。
她扯出个没心没肺的笑,“将来我出阁时可要一份大大的贺礼,若是不合心意,我可是不依的。”
秦稳当然知道闻卿这样说并非真的在计较什么,而是为了让他少些愧疚,他也是真心实意的,“那是自然。”
闻卿弯了眉眼。
另一边,贺衍躺下歇了阵,他觉得不对劲,明明刚醒来时心神不宁恨不得满世界去寻人,这会倒是平静了许多。他不知自己为何着急,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不着急,唯一能确定的是,这种变化是在见了闻家姑娘之后。
贺衍坐起来,始终无法平静,索性起身。推开窗,闻晔仍在院内打拳,他看了阵,浓眉拧起,错了。
他决意不多管闲事,深吸口气,退回去。然而外面的闻晔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搅得人心神不宁。贺衍再挪到窗前去看一眼,眉心拧成川字,闻晔的越错越离谱。
他叹口气,缓步走出西次间,穿过堂屋,来到廊下。
闻晔发现贺衍,冲明明虚弱着却稳如同青山立着的人扬起笑脸:“你起来了?感觉好些了?”
贺衍颔首,谢了闻晔的照顾,用对待救命恩人的语气客气地说道:“适才看闻兄打拳,在下有一点浅见,闻兄不妨在第一式时将重心往下沉两寸,发力时由背部依次带动肩部和上臂。”
“我试试。”闻晔从善如流。
爹爹不让他学武,他只能靠自己偷偷摸摸练,练是好是歹他不是特别清楚。他看得出来这年轻公子是个习武的,可惜是个伤患,于是故意在他窗前练拳,虽然没有劳驾伤患的道理,万一他看不下去指点一二呢。
闻晔照闻晔说的改了动作,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猛夸了顿贺衍,他迫不及待问他:“依你看,别的招式有需要调整的吗?”
贺衍又指了一招,闻晔想了想,在试新招之前去给贺衍搬了把凳子。
所以,当闻卿送秦稳从二门出来,看到兄长正满头大汗打拳,贺衍稳稳坐在凳子上,气定神闲指点。闻卿脸上的笑意顿时凝起,前世贺衍可从来没有指点过兄长,这俩人何时这样熟了?
似是有所感应似的,贺衍突然朝她这边看过来,客套地冲她颔首。
他这态度他前世醒来时完全不一样,闻卿突然想通了些,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理他作甚。
闻卿领着秦稳继续往外走,突然,一道倩影娉娉出现在门前,见到闻卿后主动笑盈盈打招呼:“阿卿。”
闻卿不由得侧眸瞥贺衍一眼,很好,不该来的都来了,狗男女就该死死捆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