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傍晚,树林里天色暗得更快些,几缕夕阳穿过层层树叶照进来,斜斜的光辉照在剑刃上,闪烁出凌冽的寒光,也映出贺衍苍白面孔。
他仍紧闭着双眼,兴许是因为身体不适,浓眉紧蹙。闻卿沉着脸,提着剑慢慢靠近,脑中疯狂的念头带动手腕牵着剑尖前行,在离贺衍的腹部一寸的距离前停下,剑尖止不住轻颤起来。
只需轻轻往前一送,往日的恩怨便能彻底一笔勾销。
闻卿尝试着将剑尖往下压,手却止不住颤抖起来,闻卿回神,不能如此。
她得冷静些,前世为他画地为牢,重活一世,不能再次因为他身陷牢狱。
闻卿丢开剑,疾步离贺衍远了些。
但是不甘心,闻卿回头,恨恨地剜那人一眼,他眼帘紧闭,一幅无知无觉的样子,仿佛她受的一切苦厄都与他无关。
闻卿的心底窜起股无名怒火,火气牵动脚步不由自主回到他身侧,双手不受控制猛地推了那人一把,碰地一声,那人的撞在地上了,闻卿觉得痛快,紧接着猛踹了他几脚。
“阿卿!”
闻卿踹得痛快,身后传来闻晔的声音,闻卿回头,却见兄长急几乎小跑着朝她而来:“你没事吧?”
闻卿收脚,也很好奇:“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兄妹俩异口同声。
在这空挡,闻晔将闻卿打量了一圈,将她没有受伤,将心落回肚子里,原来他出荒林没几步遇见了路过的村民,他不放心闻卿,托人去给里正传信,哪知道一回来就看到闻卿正对着通缉犯拳打脚踢,目光落在闻卿的脚上,关切的同时难掩惊讶“你这是?”
“我无事,”闻卿心虚地调开视线,“我见他动了,担心他醒来。”
原来是虚惊一场,闻晔让闻卿回家:“天快黑了,我守着罢。”
虽不能杀他,但好歹也出了口恶气,闻卿丝毫不留恋,抚平因动脚略微凌乱的裙摆,大步离开荒林。
等里长一到,这人便能彻底离开槐南村,狗男人这辈子休想进她家的们。从此天高海阔,又经历过生死,再也不会有烦心事。
踏出荒林,迎面而来的满是和煦的夕阳,闻卿投入暖暖的光辉里。
……
回到家中,爹爹访友未归,闻卿直奔厨房。她午间来得及吃东西便醉倒,又睡了一下午,没了杂事悬心,觉出几分饥饿来。
她不会做饭,兄长却有给她准备小食的习惯,转身去碗橱里翻了翻,果然在碗橱最上层发现个油纸包,轻轻揭开,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樱桃毕罗。
拿起一块放入口里,轻轻一咬,甜糯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味觉回来,重新感受到食物的美好,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闻卿还想好好吃兄长做的晚饭,忍着没敢多吃,收拾妥当后准备回房。从厨房里走出来,大门处传来嘈杂声。
闻卿觉得奇怪,前世并没有这一遭,于是带着疑惑朝那边看去。
院门从外头推开了,闻卿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头的爹爹,正招呼着后面的人往里走。
闻卿顿时红了眼。
前世他与贺衍成婚后爹爹便离开了槐南村,后来因为战乱,父女再也没能见过面。爹爹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颀长清瘦,精神很好,有种和善儒雅的气度。
闻卿忍不住走向他,幼时从不知世事艰难,直到亲人都不在身边了,才知之前万事顺遂只因有父兄替她扛着。
她叫了声爹爹,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也是奇怪了,前世无论再来她从不曾觉得委屈过,如今那从未有过的情绪却一阵接着一阵往上涌,堵得她喉头哽咽眼底温热。可千言万语堵在一起,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在泪水滚落之前闻卿别开眼。
“阿卿,”闻述也朝闻卿看过来,父女间隔着一段距离,闻述看不清闻卿的百转千结,他一边指挥着随行的后生将病人抬去前堂,一边如往常来了病人时那样吩咐闻卿,“你过来,过来助为父一臂之力。”
闻卿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压下万种情绪,连声答好。
从前她贪玩,爹爹让她帮忙时总不情不愿,等失去后才知那样的日子有多难得,她跟着抬着担架的人朝前堂走。临上台阶了,好奇地朝担架上的病人看去,然而这一眼却让她顿在原地。
里头躺着赫然是被他们兄妹俩扔进荒林里的贺衍!
在她怔忪的片刻,病人已被抬入屋中,闻卿拉住随后走来的闻晔,迫不及待问他:“怎么回事?”
闻晔看着闻卿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也想起了病人身上的淤青,他有意替闻卿隐瞒,将她拉到无人的地方,压低声音:“你搞错了,那人不是通缉犯。”
闻卿想不通:“为何?”
前世她救下贺衍第二日,里长带了捕快在村里挨家排查通缉犯,她就是知晓这一点,才想在通缉令到达槐南村前借里长之手将贺衍送走,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闻晔告诉她,“里长接到了衙门送来的通缉令,上头写得明明白白,通缉犯伤在腹部。报信的人抵达里长那里时,爹爹正好也在,听说有人受了伤,于是去荒林将人带回来。 ”
闻卿的脸沉下来,这厮的运气可足够好的。
通缉令竟比她以为的早一天到里长手里,前世她给贺衍处理好伤口后爹爹回来过一趟,看了眼贺衍的伤,确定她处理无误后拎了壶酒出去了。也就是说,前世爹爹看到贺衍的伤后去了里长那里,搞了半天是爹爹替贺衍证实了清白,是她大意了。
闻卿顿时十分烦躁,明明想与此人老死不相往来,借口借爹爹的手回来了,以爹爹惯来对病人的上心,想要将他赶出去就难了。
“你怎么了?”闻晔看出闻卿不开心,顿时想通了关窍:“你是怕那人醒来后怪罪你?”
怕他?闻卿冷笑,就算那人此刻站在跟前依旧照打不误。
“别担心,”闻晔真心实意安慰闻卿:“其实是场误会,回头同那位公子好好说清楚便好,我见这人看起来眉目舒朗,不像个斤斤计较的,定然不会记恨你一个小姑娘的紧张之举。再说爹爹救了他,一来一往之间也算扯平,万一有事还有爹爹和兄长。”
闻晔在闻卿肩上轻轻拍了下以示鼓励:“去吧,爹爹在等你。”
闻卿一口气梗着,进去不是,不去也不是。进去的话实在无法若无其事面对那张脸,不去的话方才又在不知情的情形下答应了爹爹。
百转千回之后,闻卿说服自己,重生之事匪夷所思,她不想露出端倪惊扰了父兄,暂且忍下一时意气。
前世那人能在乱世中脱颖而出,成为那问鼎天下之人,这回被她扔出去后仍被爹爹遇上,大概的确有几分气运在身。既然她没能阻止爹爹救他,那就牢记初衷,择机再报复回去。
闻卿深吸了口气,朝正堂走去。
闻家的居所是一栋两进小院,是槐南村的大户,有着村里最大的宅院。
三十年前,闻卿的祖父带着闻卿的父亲闻述逃荒至槐南村,彼时的槐南村只是长青山山脚下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零散住着几户村民,因山里有野兽频繁出没时常伤人,村里的人越住越少,村子里也越来越穷。
闻卿的祖父行伍出身,带领村民捕杀凶手,号召村民聚居在一起,共同抵御野兽。他在山中的偏僻处发现一处长满草药的山谷,召集村民采集草药贩卖,村民越来越富裕,他也因此成为村子里最富庶的药农。
闻卿的祖父不甘心只当个药农,一心督促闻卿的父亲闻述读书,指望考学光耀门楣,不料闻述对读书做官丝毫不感兴趣,反而因为自小在药田里长大,对学医感兴趣。父子俩相依为命,闻述将父亲的劳累看在眼里,不敢忤逆父亲,直到十五岁父亲去世后才停止读书,离开家乡拜师学医。
那之后,闻述将家中的药田租给村民,成年后在县城里开了间诊所,从此在县里娶妻生子安了家,直到十年前闻卿的母亲去世,闻述带着一双儿女回到槐南村,重新回到祖宅里。
为了儿女住的舒适些,闻述改建了祖屋。
前院有三间正房,中间是堂屋,东屋是他的会客之所,西屋用于接诊病人兼做药房。前院的东西厢房各有三间,西边是厨房与库房,东边是客房,兼做收容病人之所。
后院的正屋也是三间,中间是堂屋,供奉着祖先牌位,两边分别为闻述的卧室与书房。东西厢房也各有三间,闻晔居东厢房,闻卿住西厢房。
闻卿抵达药房时,来帮忙的村民已经离开,闻述在荒林里给病人看了个大概,现下正给病人仔细检查伤口。
闻述听到动静回头,“阿卿过来,来看看这道伤。”
闻卿知道,爹爹这是要让她旁观学习了,其实不看也清楚贺衍的伤情。
他受的是剑伤,伤口位于右胸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之间,伤口深约一指,长三寸半,未伤及肺部,但伤口处理得不及时有化脓之势,前世她光是清理伤口就花了小半个时辰。
见闻卿慢吞吞地,闻大夫以为她又像从前犯懒,再开口时颇有几分无奈,“阿卿过来,爹爹并不是要求你能悬壶济世以苍生为己任,你不要嫌爹爹啰嗦,外头世道乱,将来若有个万一,有个一技之长也能傍身。”
闻卿一阵心酸,前世等她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已晚,若不是会行医治病,她一个弱女子,还带了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根本无法在乱世中生存。
闻述见闻卿无动于衷也不着急,孩子么,越是疾言厉色教她越不听,本着她多少能听点进去的想法,闻述指着伤口让闻卿看:“这伤口看着肿胀吓人,其实断面很平整,说明对方所用武器十分锋利。不过这年轻人的身手应当不错,不然不会只留下划伤,而会被利刃刺穿肺部当场毙命。可惜了……”
伤势与她前世所见略有不同,闻卿很快明白,望着那一片片青色紫色暗自嘀咕,她方才出手时怎么没再狠一点?
闻述仍在说着,“这样平整的伤口若能在第一时间缝合,恢复起来会很快,你看这里……”闻述指着伤口左侧部分,“这里有淤青,说明不久前受到过殴打,以至于这半部分的创伤严重些,”闻述抬起头,罕见地发现闻卿今日看起来似乎很认真,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去打些温水过来,先将伤口清理干净再上药,能熬过这几日的发热,就算彻底没了生命危险。”
闻卿应声出去,等她端着水回来时,贺衍已经醒了。
不知为何他没有躺着,而是拿侧脸对着她,闻卿看不清他的脸,却见他冲她爹致谢:“……眼下在下有要事在身,先生的大恩来日再报。”
闻述是个大夫,病人还未彻底脱离危险便离去,有些于心不忍:“不必急在这一时,你这伤口若不好好处理,会是大隐患。”
因失了血的缘故,贺衍唇色苍白,眉心拧成川字。
他醒来时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自个为何会落得这般境地,不光受了重伤,还失去了记忆,连自己姓甚名谁亦不知晓。
然而心里有个念头,他要去寻人。
闻卿乐得他离开,抬步跨入西屋,温声叫了声爹爹,劝他:“既然公子有要事在身,就让他去吧,万一误了正事,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贺衍猛地转头,对上一双澄澈却平静的眼,心不受控制急跳起来。
他似乎听过这把嗓音,也见过这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