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闻卿是渴醒的。她下意识咽了咽,嗓子干得发痒。

心里却十分惊奇,她近来几乎日日泡在汤药里,早已失去食欲与味觉,根本不会有饥饿与口渴的感觉。

闻卿掀开眼皮,用手肘支着身子翻身,才将将动作,心里的奇异之感更加浓烈。

她这副油尽灯枯的身子毫无迟滞沉重之感,不光翻身毫不费力,她甚至能感觉到生机在体内源源流淌。

她心头一跳,难道宣儿找到了良方,再度将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宣儿……”闻卿轻轻出声,甫一出口,却被自己的声音惊住。

这声音……似乎听起来年轻了许多?

闻卿坐起,睁大眼睛仔细环顾四周,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所处屋子里的陈设秀丽精巧,并非她在上都的住处,反倒像是未嫁少女的闺房,隐隐透着熟悉。待视线落在床尾绣满芍药的屏风上,闻卿瞠目结舌,这屏风为她所有,确是闺中所用之物。

那年家乡卷入战火,她离开时不得不舍弃了的,如今竟好好立在她房内!

难道她在做梦?

闻卿暗咬舌尖,却在下一刻疼得直抽气,在既惊且疑的情绪中,搁在薄被上的双手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这不是梦。

她掀开被子趿鞋下床,脚步是许久不曾有过的轻快,她直奔到镜台前,很快在光可鉴人的铜镜内见着自个年轻时的容颜。

色若桃李,唇若涂朱,眉目间尽是活力。

仍不敢相信,她狠心在腿上猛掐几把,疼意阵阵传来,她却因高兴热泪盈眶。

这不是梦,她重生了!

她忍不住目不转睛看着镜中年轻健康的自己,此时她青丝尚未挽起,意味着她仍待字闺中,过去种种悔恨与遗憾都还来得及。

她饱含温情打量着周围这一切,眸光最终落在床头的圆凳上,棕黄色的柳木凳上静静放着一碗褐色汤汁。素手端起汤碗,是碗酽酽的醒酒茶。

轻轻抿一口,苦得她直咧嘴。她想起来了,今日乃隆兴二十年月初三,上巳。

大梁民风开放,每年上巳节这日,万物生长,芍药盛开,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踏青,在风光秀美之处设宴游玩。年轻的男女结伴成群,若有看对眼的,也不乏以芍药为媒定情。

她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那日她与友人同游,却在席间误饮了杯果酒,滴酒不能沾的她当即陷入沉醉,被兄长提前送回了家。醒来后,在大门口遇到了昏迷不醒的贺衍。

想起前世那段令她悔恨交加的经历,闻卿冷了眉眼,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挪动起来。

那会她并非没想到替自己出口恶气,奈何身子不允许,且他缩在宫里不出,她寻不到机会。这回会落在她手上,定让他生不如死。

闻卿沉着脸打开大门,一低头,门前果然躺着浑身是血的人。

她居高临下看他,这人浓眉高鼻,眼帘紧闭,许是因为痛楚,墨黑的浓眉深皱着,看着也不像薄情寡义之人,然而他就是那般金玉其外万般不堪!

一股浓浓的火气直冲闻卿脑顶,在她脑中炸开,激得她的双手不受控制下滑,精准地落在他的脖颈上。

他明明可以在成亲之前与她说明他与林菡两情相悦,他想要爹爹手里的药方,凭她那时对他的好感,以及对林菡的姐妹之谊,他若坦诚交待,她未必不肯帮他求爹爹帮他。

可他不应欺骗她,既成了亲,就该守好本分,不该有的来往就该断了;他偏偏与林菡藕断丝连,藕断丝连便藕断丝连罢,实在难舍难分就该堂堂正正他她说清楚后和离。

闻卿手上的力气不由自主加大。

他断不该一边与林菡纠缠着,一边又与她生孩子,害她以为她焐热了他的心。这杀千刀的,连她怀孩子也带着算计,因林菡不能生育,他还设计将她的孩子抢走给林菡养,甚至打算烧死她。

活该下地狱的渣男!!

闻卿眸中含冰,压在他喉结上的手不断往下。

“阿卿。”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闻卿脑中嗡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他又问,身后的声音也近了些。

闻卿顿时清醒,兄长来了,鼻尖没来由得一酸。

前世她被贺衍抛下后,是兄长不离不弃照顾她,生死攸关之际,也是兄长用自己的命换了她一命,如今兄长还好好活着。

双手像是被火烫了似的飞速收手,闻卿脑中的弦崩紧,她方才在做什么?杀人?

杀人偿命,好不容易重生一回,难道还要因此人再将这一生搭进去?

闻卿找回了些理智,她看了眼地上,方才掐过贺衍的双手仍止不住颤抖,她不动声色将双手藏于袖中,匀了口气,才回头看自家兄长:“我在检查他的伤。”

闻晔扫了眼贺衍被掐红的脖颈,又看了眼神色平常的妹妹,松了口气。

他果然看错了,自家妹子虽然顽皮却从不草菅人命,那肯定不是妹妹干的。闻晔撸起袖子,自然而然地开口:“过来些,我把人扶进去。”

“别,”闻卿叫住正欲弯腰扶人的闻晔,“不能救他。”

“为何?”闻晔不解,澄澈的眸中满是疑惑,他们家行医,治病救人天经地义。

闻卿攥紧藏于袖中的手,脑中飞转。

她不能在此时杀贺衍,就算能悄悄埋了他,还得收拾残局。何况他薛晏并非无名无姓之辈,有人惦记着他,没必要因为他冒险,还会将兄长牵扯进来。

但她绝无可能救他,哪怕他将来会成为百姓交口称赞的皇帝,在她这里他就是薄情寡义之人,她不能恶心自个。

最好的办法是打他一顿,彻底与人交割,不与他有交集,老死不相往来。

闻卿松开拳头,镇定自若道:“此人是朝廷的通缉犯,不能救。”

通缉犯!闻晔腾地护在闻卿身前:“这从何说起?”

兄长就是这样,总是无条件爱护她,闻卿眼底涌起涩意。

她这一世还想看到兄长顺顺利利与嫂嫂相遇相爱,希望宣儿能在父母的庇护下平安长大,她还要在爹爹跟前好好尽孝,一家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乱世。

闻卿敛起情绪,不慌不忙道:“今日赴宴时听说了件事,昨夜青蝎帮的人闯入县衙仓库抢夺粮草,官兵拿下了贼人,但仍有一人逃脱。据说那漏网之鱼同样受的是剑伤,受伤的部位在右.胸,与此人很像,咱们不能救他。”

闻晔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当机立断:“家里不能待了,你去邻居家歇一歇,我去通知里正。”

闻卿说不妥,她提醒闻晔看贺衍的剑,“此人带着武器,万一他醒来要逃跑伤到人,倒霉的是乡亲们。再说咱家后头就是长青山,万一他藏进去,找寻起来十分艰难,于村里而言是隐患。”闻卿顿了下,沉着提议:“不如先将他打一顿,确认他跑不动再通知里正安排人送去报官。”

她所说的并非全是谎言,前世昨夜的确发生了贼人夜闯县衙一事,但她故意说错了贼人受伤的位置,通缉犯中箭的部位是腹部,但贺衍的伤口位于右胸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之间。

官府能收下贺衍最好,前世她追查孩子的下落时发现抢孩子的歹人来自青蝎帮,而那人是贺衍派去的,既然他们沆瀣一气,贺衍替青蝎帮坐牢受过也是应当。

就算官府不收也不要紧,至少贺衍能离开槐南村,不会再碍她的眼。

闻晔被闻卿说服,将通缉犯交给官府。

他看了看贺衍血肉模糊的伤口,又看了看他毫无血色的脸,他伤成这样,就算醒了也毫无威胁,觉得没有挪动的必要。他又忍不住去看闻卿,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妹妹说起要打人似乎格外兴奋?

他暗自摇头,定是他看错了,自家妹子最是心善,才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但身为兄长的,有提点妹妹的责任,他正色道:“扔进荒林便好,那里无人出没,就算醒了也伤不到人,但打一顿就不必了,国有国法,此人犯的错自有官府去追究,万一失手打死,将自己牵扯进去不值当。”

闻卿垂眸掩去眼底的烦躁,顺口应承:“兄长说得是,咱们快去快回。”

没人比她更清楚那厮的伤情,只要不打在他右胸的伤口上便不会致命,等兄长离开再动手便是。

闻晔让闻卿进屋,他表示自己去就可以。

闻卿说要一起去,“你的肩伤未愈,不能使力。”说完惊觉说错话了。

此事说来话长,他们的爹爹是这十里八乡医术最高的大夫,想让他们兄妹传承衣钵。然而她那时不知世事艰辛,只知偷懒贪玩,学了三载依然只是个半吊子;兄长则对学医毫无兴趣一心学武,爹爹不许兄长练武他便摸索着偷偷练,肩膀受了伤也扛着不敢告诉爹爹,乍看无事实则右肩无法用力。

她也是后来听兄长说漏嘴了才知道发生过这事,按理她这会不该知晓才是。

闻晔觉得尴尬极了,练武伤到自个也忒丢人,他借低头扶人掩饰:“小伤,不碍事。”

“我不告诉爹爹。”闻卿不由分说,和闻晔一起扶人。

有机会他还想劝劝爹爹,既然兄长对学医毫无兴趣,尊重他便是;兄长天生大力,其实是练武的好苗子,若能找个正经师父练习学得一技之长,在接下来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并非坏事,大不了传承之事由她一力承担。

闻晔忍不住又看了闻卿一眼,那股怪异之感又来了。

换作从前,阿卿必会以告诉爹爹威胁他,向他勒.索些碎银买果子或是叫他跑几回腿,哪能若无其事放了他。今日竟然要主动替他遮掩,忒反常。

难道她发现指今日她误饮果酒是他故意为之,还有后招等着他?闻晔的心扑通直跳起来。

他偷偷觑闻卿一眼,却见她神色平静,于是咽回涌到喉咙口的疑问。兴许是在故意让他放松警惕,等他不打自招呢。

走一步算一步罢。

兄妹俩各怀心思,扶着贺衍朝荒林走去。

说是荒林,其实是闻家北边一处望不到边的槐树林,因槐树林以北的长青山蛇虫猛兽密集,一般人都止步于槐树林,在闻卿他们一家搬回来前,槐树林里鲜少有人出没,因此得了个荒林的名。

而村落位于槐树林南边,因此名为槐南村。

兄妹俩很快抵达目的地,闻晔将贺衍扶于一棵槐树前坐下,劝闻卿回家。

闻卿却说有人看管嫌疑犯更加万无一失,闻晔难得见到她这样认真,不好打消她的正义感。闻家位于村子最北边,此地距离里长家有段不近的距离,他也不好让闻卿一个女孩子去喊人,于是拔出贺衍的佩剑塞入闻卿手里:“拿着防身。”

闻卿接了,剑沉甸甸的十分有分量,心底又涌起些冲动。碍于闻晔在,她没急着动手。

闻晔离开时仍忍不住一步三回头:“他若醒来要逃,你不要与他起冲突,远远跟着便好,自有年富力壮的人撞见收拾他;他若钻入长青山,进去便进去了,你不要追,他跑不出去,不过是到时寻找起来费点精力,万不可以身涉险,明白么?”

闻卿说好。

闻晔确信该交待的都交待好了,终于离开。于是,宽阔无边的槐树林里,只余二人。

贺衍倚着槐树,无知无觉,闻卿拎着剑靠近,眸底寒光毕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知足常乐和延乔的地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