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虹离京的送别小宴在学校主办的送别宴之后，背靠背的小宴席，完全是由梁慧虹提起来的。其实也算不上是小宴席，中山公园里头的一间老茶室，算是梁慧虹来京游玩景点的最后一站。
茶点清淡，茶香悠悠，梁慧虹扶着太师椅的扶手，半眯着眼享受这一刻惬意。
时岳宁和梁慧虹坐在茶桌同一侧，提起筷子夹半块豌豆黄入口，啜饮两口清茶，也是叹道：“校方的送别宴大鱼大肉也是腻了，来这里喝口茶压一压确实刚刚好。”
梁慧虹笑道：“那是自然，原本学校是想要晚上的功夫吃个饭，我说那倒不必了，各位老师还得跟着加班，我说我年纪大了肠胃不好不吃晚饭，中午时间刚刚好。”
宋佳穗听了也笑，对梁慧虹竖起大拇指。
梁慧虹眯眯眼睛，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细细闻茶香，这才把杯子放下。宋佳穗自然而然提起茶壶给梁慧虹的茶杯添茶。
梁慧虹的手指在茶杯一侧桌面点了点行个茶礼。
“佳穗啊，明天我就要回香港了，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宋佳穗手中茶盏一顿，还是放下来，提着一颗心听梁慧虹说她已经猜出七八分的话。
“这次香大和燕大的合作会议上，我还提出了一个项目，是一个针对本科的交换项目。3+2，三年在燕大，两年在香大，这在香大的两年里，会有我的课，课程也是我来设计，教授也是我来挑选。佳穗啊，你如果愿意，两年之后你可以回香港来……”
宋佳穗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梁慧虹会跟学校提出这样的一个交换项目。
宋佳穗道：“梁教授，我……”
“你听我说完。”梁慧虹捏住面前的杯盏，继续说，“我并没有要你现在立刻决定，这个项目还在筹备中，现在只是拍了有这么个事情，眼下是不会立刻开始。两年半之后，你如果愿意，可以再跟我说，随时欢迎回到香港来。”
“怎么样，这样可以吗？”
时岳宁瞧宋佳穗木然如雷击的样子，只淡淡道：“教授啊，您这礼也是送得太大了，为了她提这么大一个项目。多大一个恩情，她还是个孩子，你叫她怎么接还是不接。”
梁慧虹明了，也笑笑说：“哪里是为了她一个，我只是这次来北京想起来，佳穗来北京读书的这个项目，会叫大陆抢了我多少好学生，我哪里甘心。有了这么一个项目，我也能把这批学生挖一些回来，也能把好孩子带一些到香港去教。”
时岳宁哈哈笑，“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梁慧虹不再理会时岳宁，说：“佳穗你好好考虑一下，两年半之内，给我一个答复。”
宋佳穗道：“教授的心意我明白，也很感激。可是两年后我再找您，我也是在这里已经入学读了两年普通课程，怎么能再加进这个项目里呢？课程安排、毕业证书……”
“这不是你要担心的问题，这些还不好解决吗？”梁慧虹摆摆手，“课程安排比3+2的项目慢了，那就在香港多修几门课补上，毕业证书更是好解决。”
宋佳穗沉吟不语。
梁慧虹笑笑，说：“不着急，你慢慢想一想。”说罢，她拿起刚刚宋佳穗为她斟的那杯茶，道：“我就当先喝了你这杯拜师茶了。”
梁慧虹放下茶杯，将一张名片放在桌面上，推到宋佳穗手边，说：“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电话邮箱都在，你想清楚了，这两年半的时间里随时可以给我消息。”
宋佳穗接过名片来，只道了声谢，多一句话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梁慧虹笑得狎昵又可爱，道：“你也可以加我whatsapp和facebook噢！回香港也可以约我出去叹茶逛街噢！”
宋佳穗只噗嗤一笑，实打实说了一声：“好的。”
一杯送别茶喝完，梁慧虹还要回去收拾行李，时岳宁先开车送梁慧虹回酒店，再开车送宋佳穗回学校。
还是原来那条路，从友谊宾馆起，一路往北，路上的店铺、建筑、路标，如今宋佳穗都熟悉得闭上眼睛都能描摹出来。
宋佳穗闭上眼睛想，将这段记忆预演。先是友谊宾馆的山石绿植景色，然后时岳宁给她指过的学校，他曾经在这里上过学，接着是那座缠绕螺旋着又金光闪闪的DNA雕塑，还有中关村的车水马龙，路上中岛花坛的月季花长盛不衰，红黄粉白各色各样，还有是校门口的人流川行，最后是学校湖边的绿荫。
宋佳穗想，从此以后每当她经过这条路上的每一个锚点，她都会想起这段日子。
每日两趟，坐着时岳宁的车从学校湖边树荫起，到友谊宾馆去接梁慧虹，傍晚时分从友谊宾馆起，时岳宁将她送回学校，回到原点一般，在湖边树荫下停住。
宋佳穗在路行一半时想，建筑展已经闭幕，明天梁慧虹的飞机，学校并没有安排送行。这一趟回学校，会是她坐着时岳宁的车走这条路的最后一次。
宋佳穗在车里没有说一句话。时岳宁亦然，任由这并不尴尬的沉默围绕在两人身边。
时岳宁伸手开了音乐。
宋佳穗还记得时岳宁第一次要开点音乐打破沉默时，是叫她去打开车载音乐，直接把手机解了锁丢给她。宋佳穗当时双手拿着他解了锁的手机愣住，时岳宁是淡然自若，缓踩油门度过一个红绿灯，说了声：“想听什么自己挑，我跟着听个响就行。”
宋佳穗点一首就留一首，歌单经过她一个多月的□□，已经不见曾经的哪怕一首歌，倒不如说是宋佳穗的歌单。
歌词唱到“点起心里火，去烧”时，宋佳穗看见不远处的校门入口，她突然想，等会下车前要跟时岳宁说些什么呢？她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梁慧虹离开之后她好像再也没有见他的理由或借口。
等会儿这辆车停下，宋佳穗开门下车之后，可能就再也不会见到时岳宁。
宋佳穗在心里将词句编排。她确实很想谢谢时岳宁，个把月来，他对她处处照顾，不论是会展上给她私下里分析建筑开小灶，还是给梁慧虹相处的时候对她处处提点又解围。
可是宋佳穗将话语预演过半，又突然对自己发问，自己想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只是感谢？是期待着什么呢？可又有什么好期待？
即便是再见时岳宁，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期待再见他一面。
宋佳穗编排好的致谢像是在交论文前一刻被剪切删除，又空白出了一段无助来。
即便是再见，也不会像这一个多月这样轻松欢乐了吧。宋佳穗的心往下沉了沉。
也许不见会是最好的，叫开心的留在过去，叫她能够每一次走过这些锚点的时候回顾咀嚼与品尝。宋佳穗这样想。
当歌词唱到“这趟旅行若算开心，亦是无负这一生”时，时岳宁的车开到了湖边的树荫底下。
回到了原点。宋佳穗暗暗在心中说道。连这歌也应景。
宋佳穗解开安全带，侧身准备开门下车。
“等等。”
时岳宁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个U盘来，小小的银色一个，两个指甲盖大小，被捏在时岳宁的指尖，递到宋佳穗的面前。
宋佳穗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时岳宁捏着U盘的手上下一动，解释道：“答应你的照片。梁教授的照片也一起放在里头了。”
宋佳穗想起来，是之前时岳宁在玉渊潭给她拍的照片。
宋佳穗道了声谢，从他手里将U盘拿过去，放在自己手里看了一眼，放进衣兜里头。她侧身要开车门，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道：“时先生，U盘我怎么还给你？”
“不……”时岳宁开口一个音节又顿住，拿出手机来，解了锁给宋佳穗，说：“输你手机号吧，我要是有事来燕大来找你拿。”
宋佳穗拿过手机去，将自己的号码输进去，一边输进去数字，一边说：“要是时先生不方便来拿，可以发个地址给我寄过去也可以。”
时岳宁不假思索：“你先收着，我会来燕大找你的。”
正在输入数字的指尖停顿，片刻又继续。
“好了。”宋佳穗将手机掉转过来，还给时岳宁。
宋佳穗双手将手机递过来的时候，时岳宁抬眼看她脸上神色，只觉得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更衬得面色粉嫩，一刹那叫他想起玉渊潭那些盛开的樱花。
时岳宁拿过手机，宋佳穗打开车门，临关上前，扶着车门对他说：“时先生，回见。”
时岳宁看着她回应道：“小宋同学，回见。”
车门关上，时岳宁如第一次来接她一样，流畅转过前头的一个弯，掉头往校门那边开去。
宋佳穗从衣兜里头拿出U盘来，放在手心看了看，这才又稳稳妥妥地放回衣兜中，手心贴在衣兜外侧，从外侧布料的起伏感受到U盘的存在。
宋佳穗抬起下巴看头顶的树荫。不过才一个月，已经从仲春到夏初，头顶绿荫茂密繁盛，日光已经难以漏下来。
她不禁想：下次见到时岳宁的时候，还会在这条湖边小道的树荫下吗？那时候的树荫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宋佳穗沿着湖边林荫小路走回宿舍，她原本就是住的留学生的两人间，同住的另一个女孩子来自澳门，但有家人在北京，平日也只是占了个宿舍床位放东西，一年到头不在这里住几天。
宋佳穗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里也是空空无人，只是共用的桌子上放上了一只花瓶，瓶里插着三五枝康乃馨粉玫瑰。宋佳穗想，是舍友回来过，又是路过校门边上的花摊子，一时兴起挑了几朵回来。
康乃馨和玫瑰都香气幽微难察觉，宋佳穗凑近了过去也不过闻到一点点花瓣湿润的香气，只用杯子给花瓶补多了些水，然后放在一旁更安全的地方避免被碰倒。
宋佳穗翻出电脑来，将U盘从兜里拿出来，打开插进电脑。U盘内的文件夹被读取出来，其实也并没有很多照片，大多数都是宋佳穗与梁慧虹的合照，她一张张打开看过去，
一张照片被停顿下来留住。
是她回头来看镜头，背景是虚化的人群，衣衫颜色多样，拼凑又揉杂，成了一片五彩云一样的背景。在这色彩斑澜中，是宋佳穗一个，白衫蓝裙马尾辫，齐刘海下一双眼睛，亮晶晶，带着些刚刚被呼唤名姓的迷茫，可眼神是往镜头偏上，倒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来。
宋佳穗一时只觉得脸发烫。
她望向时岳宁的时候，是这样的神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