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虹实际上也并没有逛足那一个小时，刚刚过半，校领导已经打电话给宋佳穗，急急忙忙来问梁慧虹人在哪里，生怕梁慧虹像是今天早上一样，半天等不来人，这次可不同于开幕式，能叫时岳宁先来顶上这么一段开场白。
宋佳穗半哄半催，把这位老小孩送回休息室里头，陪着梁慧虹聊天，等着她进去会议室里头，这才将一口气松出来，临出去逛展的时候还不忘设了个闹钟，提醒自己早点来会议室等着接梁教授。
宋佳穗往展厅那边去。
这回的建筑展是北京第一次办建筑展，第一届总是更惹人瞩目，更何况这是刚刚举办完08年奥运会的北京，会展上更是有许多外国游客的身影。
人行如川流，宋佳穗甚至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她穿过各个朝代的展厅，走过了明清，走过了唐宋，一直往里深入，直到秦汉才停下。
秦汉的展厅并不拥挤，宋佳穗从头开始将每一件展品细细观赏，握着笔与本子，间或描摹展品，间或记下几行文字。
时岳宁也逆着时间走回秦汉展厅的时候，就是看到那样的一个宋佳穗，一手握着小小一本手账本，他甚至都没有任何记忆，早上宋佳穗带了这样的一本本子吗？她是把这个小手账本放在哪里呢？
可现在宋佳穗就是攥着这样的一本小本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支铅笔，歪着一点点脑袋，将手中的笔横着在模型前面比划，手指捏着笔身一用力，又将那支笔竖了过来比划一阵。
时岳宁双手抱臂站在她身后，一句话不说，只是细细将女孩子观察。
宋佳穗低头画了几笔，时岳宁的角度瞧不见宋佳穗画出来的是什么，只能看到她的肩膀随着手臂的动作轻轻颤抖，脑袋往另一边歪过去的时候，马尾辫的尖尖在背上轻轻贴着衣服扫过去。
宋佳穗的肩膀随着笔顿住了，她似乎卡在了某一处，抬起下巴凑近了展品，额头都快要贴上玻璃，她保持了这个姿势许久，然后又复原回原来的样子，只是那根笔还没有动。
宋佳穗抬起手，眼睛还看着展品，笔已经跟着手臂到了脸颊边上。
她轻轻将笔头咬住。
“不准咬笔。”
宋佳穗肩膀一抖，慌乱将手垂下去，她抬起眼来，透过那玻璃的倒映，看见向她走过来的时岳宁。
宋佳穗回过头来跟时岳宁打招呼，开口便是：“时先生好。”
时岳宁眉头微微一动，垂眼看宋佳穗手帐上面画下的草图。只有一眼，只因宋佳穗慌乱将本子藏到裙子里头。
噢，原来这百褶裙还有两个口袋。时岳宁想。
时岳宁偏头看那建筑复原图的模型，说到：“这个屋顶的样式是做到了，但是斗栱的样式并没有做对。”
时岳宁朝宋佳穗伸出手去，手掌朝上，悬在他面前。
宋佳穗不解，时谈朝他伸出手去。
时岳宁失笑，反过掌心来将宋佳穗的手背轻轻一拍，说：“把你的笔记拿给我，我画给你看。”
宋佳穗一脸恍然大悟，双颊顿时绯红，从裙子口袋里将那本小小手帐拿出来，翻开刚刚画的那一页，连着铅笔压上去，送到时岳宁面前。
时岳宁将本子和笔接过来，一眼都没有看旁边的建筑模型，提笔就是在纸上描画，三两笔的功夫，已经将画完善，单手捏着本子和笔，调转方向来，递回给宋佳穗。
宋佳穗接过本子看第一眼，已经轻轻的“哇”了一声。未再多言语赞扬，只是神情动作已经足以传递钦慕仰望。
也确实是时岳宁功夫了得，三两笔将斗栱画清楚明白不止，还把宋佳穗原先的笔记修改齐整，在旁边添了一行小字，行楷笔力刚健，铅笔石墨字迹下，更显凌厉，写着的一行是梁慧虹的一篇论文题目，正是秦汉建筑研究相关的。
宋佳穗说：“我读过这篇论文的，但看懂的也确实不多。”
时岳宁回应道：“既然这样，刚好老师这几天在北京，有什么问题，怎么不问呢？”
宋佳穗低头要将本子合上，双手带着本子合上之前，又还是忍不住将上面时岳宁画下的线条重新又多看几眼。
宋佳穗只将本子合起握在手中，说：“我学的东西还太少太浅了。”
时岳宁并没有反驳这话，只是说：“那也没有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你才刚刚开始读多久？”
宋佳穗几乎不用算日子，答道：“九月份开的学，军训期间我只是在学校图书馆，算下来也不到半年，专业课也尚未涉及很深的内容。”
时岳宁点点头：“很正常，要读五年呢，慢慢来。但是你的素描功底很不错，以前学过吗？”
宋佳穗回答：“是的，学过很久，不过也两三年没有练了，有些生疏。”
宋佳穗抬眼看向时岳宁，问道：“时先生以前是梁教授的学生吗？”
时岳宁道：“也不算，教授是只教硕士生和博士生，我是在香港读的建筑，本科，只是当时常去蹭老师的课，一来二去也熟了，我后来去美国读书的推荐信都是梁教授写的。”
宋佳穗点点头，不再追问。
时岳宁指了指旁边的展品，说：“逛逛看看展？如果你有想问的问题，不敢问梁教授的，可以先问问我。”
宋佳穗眼若放光，只笑着点头，两步跟上时岳宁，跟在他身边仿若他的学生，手中拿着本子与笔，时刻准备着记下什么要紧知识点。
“小宋同学。”
“嗯？”
发问的倒先是时岳宁。他指着展柜里的一份手稿，上面线条简明清晰，建筑结构描画分析得叫人看了觉得一目了然，只叫人叹一声大家之作。
时岳宁问：“喜欢秦汉时期的建筑吗？还是单纯觉得这个展厅人少？”
宋佳穗笑了笑，环顾四周，点点头，也未说这点头是面对时岳宁说的第几个问题。
宋佳穗回答道：“国外最感兴趣的可能多的是明清的建筑，紫禁城仍旧留存，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雕梁画栋，细节处可观性的东西也很多。”
宋佳穗说完这话，倒没有着急忙慌继续往下说，反倒是抬眼先观察时岳宁的反应，见他点了点头似乎是肯定，这才敢将之前的话接下去。
“除此之外应该就是唐宋，毕竟有日本的建筑在，唐时期的建筑风格也比较为人熟知。只是秦汉的话……”
时岳宁扭头看着那手稿，说：“秦汉时期的建筑，时间久远，留存下来的东西少之又少，发掘难度非比寻常。”
宋佳穗点头：“是的呀。可是秦汉时期的建筑才是我们和外部沟通之前，发展出来的原生文明，原生的建筑风格，宗教影响尚且不多，神衹崇拜也是原生的。”
宋佳穗指着手稿旁边的另一件展品，那是复原出来的秦汉宫殿与平民住房。
宋佳穗放下手来，看得入神，细细用眼神描摹建筑的每一片瓦每一支柱，说：“实用、朴素、沉稳，我觉得这是我们原生文明的基调。”
时岳宁笑起来说：“那你很喜欢……极简风的建筑和装饰吗？”
宋佳穗跟着笑，说：“时先生说的是，性冷淡风吗？”
时岳宁一拍宋佳穗头顶：“什么时候变得聪明了？”
“佳穗。”
宋佳穗循声回头，见梁慧虹背着手笑眯眯地站在不远处，站在展厅中心的玻璃展柜旁边。宋佳穗心中暗道不好，低头要拿手机出来看，怎么之前的闹钟并没有响呢。
“没事，会议提前结束了而已。”梁慧虹走到时岳宁和宋佳穗身边。
宋佳穗往后退一步，到了梁慧虹身边，和时岳宁拉开了距离。
小妮子以为自己这几步脚步挪得不动声色，时岳宁瞧了她一眼，也没有说什么，只问梁慧虹：“会议上是什么内容呢？”
梁慧虹俯身去看那手稿，推了推眼镜，背着手看得更加仔细，一面看一面回答：“跟你说过的事情，燕大和香大下一年的交换项目，现在是想要拓展一下内容。”
“大师之作。”梁慧虹啧啧叹一声，走向下一个展品，宋佳穗与时岳宁自然跟随。
“之前只是学生交换，现在是希望能够并行一个青年学者交换，还有几个项目，也会合作进行。”梁慧虹回头，倒是看了宋佳穗一眼，笑笑道：“当然我也不是什么能拍板说话算数的人，不过是有项目要我主持，学者交换的事情也要我来牵头。”
宋佳穗问：“会不会太劳累了？”
梁慧虹笑着挽起宋佳穗的手，仿佛带着自己的孙女看展逛街一样，“这倒还好，年年都有的时期，我这把年纪的，也不真见得要我操心，借我的老脸老皮去打广告罢了。”
宋佳穗听了直笑，这话也就梁慧虹敢讲。
梁慧虹挽着宋佳穗，一个一个展品看过去，指着模型手稿与图解，像是讲课一样给宋佳穗将里面一砖一瓦讲解清楚。
梁慧虹与宋佳穗走出秦汉展厅的时候，梁慧虹像是随口一句喃喃：“要是我们佳穗年纪再大一点点，能和我一起做项目，那我也不是不能真正带几个项目来做呀！”
宋佳穗受宠若惊，梁慧虹只拍拍她的手，哄孩子一样说道：“接下来我们到唐朝咯！”
许多年之后宋佳穗也是这一行里独当一面的人物，客座去当教授的学校也借她的老脸老皮去打广告的时候，她回忆过往，最终觉得自己这辈子其实过得很值得，像是有冥冥之中的神拿着天平衡量，将她所得不到的东西，都以这样的无名偏爱与温暖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