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妧跟萧让回了院落,她也从吴钩的口中,得知萧让父亲早已过世,府中只有他母亲和弟弟萧修廉,萧修廉和萧让并非一母同胞,而是小妾所生,其生母早逝,由萧夫人抚养长大,娶妻也是萧夫人一手操办,萧修廉为人敦厚,与嫡母关系非常好,与萧让也是兄友弟恭,因此萧府向来十分平静,不像其他世家大族那样勾心斗角。
话虽如此,但是几日下来,阿妧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萧修廉虽然对萧让十分恭敬,但过分恭敬,他看起来十分惧怕萧让,明明兄弟年岁相仿,却不甚亲密,而萧让的母亲一直卧病在床,没有见过萧让一面,萧让也完全没有去拜见她,母子亲情,更是十分淡薄。
萧让回来后,雍王在王宫为萧让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据说要连开三天三夜,整个雍都的达官贵人都前去恭贺萧让大捷,吴钩等将领全部去了,只留阿妧一人在院中,她将萧让房间打扫干净,又点上熏香,一切整理好后,见梅瓶中无花,于是便寻思着去后园折些梅花,插进这梅瓶中。
她捧着梅瓶,来到了后园梅林,梅花开的甚好,朵朵红梅,如同少女脸颊的胭脂一般,灿若云霞,阿妧折了几枝梅花,插到梅瓶中,忽见萧修廉几人,也朝梅林走来。
阿妧隐在梅树之中,萧修廉并没有看到她,他身旁有一妇人,身着环佩,耳坠明珰,美貌惊人,只是脸上仍有些许岁月痕迹,看起来像是萧修廉的长辈。
阿妧听到萧修廉恭恭敬敬对那妇人道:“母亲,今日腊梅全开了,儿已吩咐下人做些梅饼,送到母亲房中。”
原来这美貌妇人,就是萧让的生母,萧夫人。
可萧夫人不是抱病在床,所以没有见萧让吗?但看她这模样,并不像生病呀。
萧夫人温温柔柔笑道:“难为你有这份孝心。”
两人走了几步,萧修廉期期艾艾道:“兄长回府数日,母亲都未曾见他一面,这次兄长离开雍都,下次再见面,又不知几年之后了。”
萧夫人皱起眉头:“修廉,母亲不想听到这些,你切勿说了。”
萧修廉不敢作答,他道:“宫中庆功宴,母亲称病未去,王上赐下千年人参十根,燕窝灵芝若干,以表慰问。”
萧夫人更是兴致缺缺:“全都赏给下人吧。”
“是……”萧修廉顿了顿,又道:“三日后便是父亲忌辰,兄长既然回来了,免不得也要参加的。”
萧夫人“嗯”了声,眉间现出郁郁之色:“你父亲,竟已逝去十九年了。”她望向萧修廉,眸中是温柔神色:“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性子也极为相像,一样宽厚仁爱,他在天之灵,也应欣慰了。”
“是母亲教的好。”
萧修廉说着,母子二人聊着家常,赏着梅花,也未曾注意到躲在梅树后面的阿妧。
阿妧捧着梅瓶,急匆匆往院落走去。
她心中满是疑虑,萧夫人明明没病,为什么要称病,萧修廉明明非她所生,她为什么和萧修廉极为亲密,反而却故意不见亲生之子萧让?而萧让也并不愿见她,亲生母子,何以疏远至此?
她百思不得其解,走到院落时,忽见一身穿布衣罗裙的美貌少女正在引颈张望,她听到声响,回头望见阿妧,怔了怔,于是怯生生迎上来:“请问你是阿妧姑娘吗?”
阿妧并不认识她:“我是阿妧,你是……”
“太好了。”少女雀跃起来:“我叫花堇,是萧府的舞姬。”
交谈间,阿妧才知道,这位叫花堇的少女,身世其实十分可怜,她自幼父母双亡,为了养活年幼的弟弟,不得不卖身到大户人家做舞姬,虽然花堇没有说出口,但是阿妧以前在崔府呆过,知道大户人家的舞姬,命运和奴婢一样悲惨,被主人当成玩物送人是最常见不过的事了,花堇就是被送了好几次,最近才被送到萧府,她此次来寻阿妧,是为了打探她弟弟的消息。
花堇道:“我弟弟在两年前去边关了,他说要加入鹰鸢军,建功立业,早日帮我赎身,让我不用当舞姬,他叫万小七,阿妧姑娘,你认识他吗?”
鹰鸢军中人数众多,阿妧哪会个个认识,她摇摇头:“不认识。”
“这样啊。”花堇似乎很是失望。
见她神情十分沮丧,阿妧于是赶忙宽慰她道:“我虽不认识,但鹰鸢军的副将吴钩或许认识,我可以给你打听一二。”
“太好了。”花堇立刻高兴起来:“前方战事吃紧,小七也没有个音信,我很担心他,这次被送到萧府,我想着也许能在萧府打听到消息,可是好不容易盼到君侯回来了,我一见到他和那些鹰鸢军,我就害怕到全身发抖……更别提打探消息了……听说君侯带回来一个侍婢,我想着女儿家或许会温柔点,所以就找到阿妧姑娘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很不好意思地拿出一块帕子包裹的一点碎银子:“对了,阿妧姑娘,我没有什么钱,这是我这些年好不容易攒的,如果阿妧姑娘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花堇很诚挚地将碎银子捧到阿妧面前,阿妧哪里会要她的钱,当即道:“不用了。”
花堇又局促不安起来:“我知道这些银子太少了,还不到一两,但是,我真的只有这么多了……”
“真不用了。”阿妧将碎银子塞回到她手中,然后指了指包银子的帕子:“你如果真要给我谢礼,那就给我这张帕子吧。”
“帕子?这帕子是我自己绣的,不值钱。”
“这帕子绣的很好啊,你看这鸳鸯绣的,都像活的一样。”
花堇也被逗笑了,阿妧又道:“那就说定了,等明日吴钩大哥回来,我就给你打听。”
花堇忙不迭点头:“多谢。”
翌日,萧让等人参加庆功宴回来了,听说王上不但赏赐了很多珍宝财帛,而且还将吴钩等人官升一级,至于萧让,因他已是靖北侯,升无可升,王上便将随身王剑赐予他,还准他可带剑入宫上殿,如此恩宠,更古从未有之。
萧让风光无限,萧府更是挤破门庭,只是萧让为人倨傲,甚为厌恶这些钻营之人,只推说父亲忌辰将到,无心会客,所有门客,一概不见,因此阿妧等人,倒落得清静。
趁此机会,阿妧也帮花堇跟吴钩打听了她弟弟近况,吴钩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万小七,他道:“这万小七今年才十六岁,不过作战勇猛,是个可造之材,如今正在甘化驻军。”
阿妧听到万小七平平安安,她松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万小七倘若战死沙场,她该如何向花堇开口,幸好,幸好。
吴钩还好奇阿妧怎么突然问起了万小七,阿妧于是原原本本告诉了吴钩,她道:“我见这位花堇姑娘和弟弟相依为命,觉得她十分可怜,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吴钩道:“你倒是心善。”
阿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转移开话题:“我去给君侯送茶。”
说罢,她便端着茶去了萧让书房,书房门没有关,而是虚掩着,阿妧透过书房门缝,看到萧让正端详着王剑,他用帕子细细擦着王剑,擦了一遍又一遍,显然十分珍视。
阿妧敲了敲门,萧让沉声道:“进来。”
阿妧将茶送到萧让面前:“君侯请用茶。”
“放着吧。”萧让似乎全部注意力都在这柄王剑上,阿妧心中微微有些奇怪,因为萧让并非是一个注重赏赐的人,阿妧曾见到他随意将王上赏赐的金银财宝分给手下将领,他从未对一件赏赐有这般珍视,带着心中疑问,阿妧行了礼,悄悄退下。
而萧父的忌辰,也很快就到了。
萧府阖府上下,皆身着白衣,萧父的亲眷也都来了萧府,夜色之中,萧夫人点燃三根线香,沉默着在萧父灵位前插上,她站立良久,脸颊已是一片泪痕。
还是一个亲眷将萧夫人扶下去,无非说“人死不能复生”的话,但萧夫人只是痴痴看着萧父的灵位,眼泪簌簌而下,丝毫没有听进去这些劝慰。
眼见气氛如此凝重,阿妧和花堇等人穿着白衣,跪在队伍最后,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萧让也点燃了线香,在萧父灵前拜了三拜,他站起时,脸上无悲无喜,更无一滴泪珠,竟仍是无比淡漠。
就好像他祭奠的,并非他的父亲一般。
流着泪的萧夫人见到萧让如此冷漠,她瞥了萧让一眼,然后咬了咬唇,将视线移开,再也不看萧让一眼,就如同那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人一般。
萧修廉也泪湿了衣襟,他携妻妾拜祭了父亲,起身后,便来安慰萧夫人,这幅画面,倒当得起母慈子孝四个字,看到这一切的阿妧,竟怀疑是否萧修廉才是萧夫人的亲生儿子,而非萧让。
众人拜祭完后,萧让倒了三杯酒,在灵位前洒上,倒到最后一杯酒的时候,忽他听到一阵尖锐风声,萧让顿觉不好,他敏捷一躲,一支利箭,顿时射到萧父灵位之上。
萧夫人尖叫一声,扑到萧父灵位上,她抢过灵位,拔出箭,然后拼命用衣袖擦着上面污渍,吴钩回过神来,大叫道:“有刺客!保护君侯!”
鹰鸢军顿时纷纷拿起刀剑,保护萧让,但萧府已不知从哪杀进百名死士,皆身着黑衣,手执刀剑,悍不畏死,向萧让杀来。
萧家亲眷和奴婢都惊呆了,众人四散奔逃,一时之间,哭叫声,刀剑声,打杀声,不绝于耳。
花堇拉着阿妧躲到柱后,她发抖道:“阿妧,咱俩不会武功,躲在这安全点……”
阿妧只看着在人群中厮杀的萧让:“君侯……”
花堇死死拉住她:“你去只会给君侯添乱!”
阿妧心急如焚,但也知道花堇说的是实情,她去只能给萧让添乱,她只好眼睁睁看着萧让执剑和那些死士对抗,她甚至看到一名死士拿刀砍向抱着萧父灵位的萧夫人,萧夫人跌坐在地,眼见萧夫人就要命丧当场,忽然萧让拿胳膊一挡,刀刃硬生生砍在他左肩上,鲜血喷涌而出,溅到萧夫人的裙摆和她怀中护着的灵位上。
阿妧只觉心脏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吴钩等人都大惊失色,萧让剧痛之下,居然趁着刺客刀刃还嵌在他肩膀上未拔出,右手执剑,一剑挥出,生生将这个刺客砍成两截。
主将受伤,鹰鸢军同仇敌忾,都杀红了眼,个个以一敌百,得知消息的禁军此时也赶来了,片刻间,便将这些死士杀的干干净净。
萧让这才松口气,他虽重伤在身,却不愿在禁军面前示弱,而是用剑支撑着身体,吴钩忙扶住他:“君侯,我扶您回去……”
萧让却摇了摇头,他看向跌坐在地上,仍在拼命用袖子擦着萧父灵位上血渍的萧夫人,那是他的血,萧让对萧夫人伸出手,似是想将她扶起,但萧夫人却一把拂开他,然后咬牙切齿瞪向他,一字一句道:“你弄脏了我夫君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