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017

唐铉面向苏氏而站,稀薄的淡黄日光如金纱幕布,斜斜垂在两个互相不对付的人之间。

薄光笼罩下,日晕的光圈里,唐铉只将果子倒了手,空出手来,伸向身侧几步远外的苏幼婉。

不用看,只等软嫩玉滑的柔荑乖乖的过来搁在他的手心,他五指合拢,纳在手中,以此昭示对她的拥有。

不咸不淡的对苏氏慢慢道:“令晚辈随叔父外出,名义是熟悉自家生意,表面看是接纳晚辈的苗头,实是叔母,声东击西的计策吗?”

苏氏一个做事向来理直气壮的人,面对不打预兆、突然折返的唐铉的质问,也是有点拿不出理来。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她先前就没答应过唐铉什么,一切可推责为唐铉一厢情愿的误会。

她又是苏幼婉的叔母,有打理她终身大事的权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最终拍板敲定,不还是她这个叔母说了算?跟他有什么理亏的。

苏氏背手挺了挺身,把气势找了回来:“什么声东击西,既然你跟我提生意,我且就跟你说生意,就问你,你照做了吗?”

她料的是唐铉提早回来,没完成她的安排,要以这个做把柄,打压他的气焰。

谁知后脚丈夫苏康也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脸上还颇有些喜色,手上提了些瓜果,进来交给她:“提前收摊了,也学侄婿献个殷勤,给你买了些吃的,看看喜不喜欢。”

苏氏抱着一怀的瓜果,疑惑道:“提前收摊?干什么?今儿是什么佳节?钱也不赚了,还乱花钱买这些?”

她还挑出了丈夫话里对唐铉的称呼变化,区区小半天,就让丈夫直接改了口,称侄婿了?

不由上下打量唐铉:“贵公子,你不简单啊,使了什么花招?”

唐铉没有急着回答苏氏的问题,先把狮子糖和樱桃煎拿给苏幼婉,迎上她仰脸望来的目光,便和煦的笑笑。

看她时,视线由她清澈如两汪小泉水的眼睛,转到小巧光洁的鼻尖,沿路向下,望到色泽莹润的那片点嫣红。

目光到达终点后,停留了片刻,再缓缓拂上来,折回到她的眼睛:“婉娘,尝尝看。”

他看的实在仔细,目光似带着绒毛的小刷子,拂得苏幼婉心底痒痒的,脸皮便又觉燥热了。

垂首接过包果子的油纸袋,听叔父说了他们提前收摊的原因,功劳都在唐铉。

自古以来,人长得好,嘴又甜,还懂礼数分寸的郎君,就没有哪个是不吃香的。

唐铉就是这样吃香的郎君。

立在船篷前,纵只有一身朴素衣料,架不住他身材颀长,气度过人,标准的画中翩翩公子模样。

就是没打算出街买条鱼的,仗着唐铉这般姿色,也会在路过时,多来苏康的鱼船瞧一眼。

这一瞧,就在唐铉的狩猎范围内了,不出几句,定能让来者至少提走一条鲈鱼。

贩卖一晌午,鱼货就售出一空,余留几条个头小,晒了日头蔫了的,不好出卖,唐铉也想得出镇中富户偶有养猫的,令苏康把鱼剁成小碎块,拌些虾米,冰水里过一遭,新新鲜鲜的贩去养猫户,赚得竟比一整条活蹦乱跳的大鲈鱼,还要多。

苏康自然高兴,唐铉这是给他打开了一条新路子,不只是一朝得赚,也给他点明了往后的生财之道,省了许多无用功的白辛苦。

这么个潜力无限的侄婿,还不认吗?

苏氏听了,惊讶的同时,也有点哑口,唐铉真心实意在外头给苏家卖力赚钱,而她却在他背心窝反刺一刀,预谋着换人,拆散这对儿小怨侣。

如此想来,像是……不怎么地道。

果子的油纸袋交在苏幼婉手里,唐铉让苏幼婉尝尝,可也没松开她的另一只手。

这怎么尝?袋子也不方便剥开。

苏幼婉使了点小劲儿,尝试拽出自己的手,反被唐铉察觉,握的更紧了。

唐铉昏迷时也是这样,那时神智不清,这时呢?

他看起来,是一派温和,从从容容又不争不抢的郎君,可温和极深处,也暗涌着一点霸道。

苏幼婉小声的:“官人……”

唐铉在和苏氏讲话:“不曾想晚辈在外为和婉娘的未来努力时,叔母是这样的打算,显得晚辈所为,相当可笑。”

他话是这么说,也有点酸气,听苏幼婉小声唤他,侧目低头。

看出苏幼婉的意图,还是没松她,以空手的指尖挑开她手上的油纸袋,取出一块樱桃煎,送去她唇边。

喂食她的同时,唐铉软硬兼施,略硬的语气后头接软话,同苏氏道:“晚辈做错什么,叔母请明示,晚辈改过就是了,这样糊里糊涂的就失去竞争的机会,叔母让晚辈心里,也很难受。”

樱桃煎贴在唇上,酸酸甜甜的滋味诱人往味蕾上卷携,苏幼婉唇瓣微动,咬下一小口,鲜甜的浓汁裹着蜂蜜的味道,即刻化在舌尖上。

她不是嘴馋的人,但这樱桃煎一品就知道做的人花费了多少的心思,反复研究了多少年,才有这种多重味道完美匹配融合,各为锦上之花的滋味。

也是她素口多年,贩鱼卖帕存的钱,往外划出去一文都得多想想,穿肠而过的零食果子,从不在她花钱的计划里。

清淡许久的味蕾,忽逢到如此浓烈的甘甜味道,初尝后,俯首忍不住追咬了一口,引来身旁唐铉的一声轻笑。

苏幼婉抿唇抬头,唇上还粘有樱桃煎上洒有的白色霜糖,发觉院里三双眼睛都在看着她,两双带笑的,一双叔母严肃沉思的。

唐铉将拇指指腹轻压在苏幼婉的下唇上,压着娇嫩的柔软,向一侧摩挲过去,缓慢拭掉霜糖的残余。

这样简单的照顾行为,唐铉认为他过去和苏幼婉相处的那四年里,不会没有。

但奇怪的是,这妙不可言的触感,如此陌生,竟有……发掘了某种隐秘之处的新鲜感觉。

他的手上因捏过樱桃煎,也沾有糖霜,这一抹,非但没有将苏幼婉唇上的拭掉,反将它弄得,更乱了。

他自己盯着那片凌乱,也有一瞬的怔神。

还是苏氏在旁不满意的轻咳……狠狠咳了两声,他才从这位迟钝的、刚反应过来要躲的小娘子唇上挪手。

苏氏见这俩人相处,已亲密熟稔到这般地步,是难拆开了,拢着眉头,上下嘴皮子磨了磨:“叔母也不是为了要你难受……”

苏氏果然吃软不吃硬,琢磨一下,其实他不同意唐铉做侄婿的主要原因,小白脸靠不住这条都是次要,根本症结是唐铉不是渔村本地人。

唐铉情挂侄女,短日子里留得下,身家到底是外头的,始终要寻回去的,婉娘到时怎么办?跟着一块儿走?

这就违背了苏氏的初衷。

苏氏无儿无女,别看惯常爱刁难苏幼婉这个侄女,其实她不愿承认的是,她才是那个有点难撒手放人的。

要她放苏幼婉远嫁,逢年过节才能回来瞧一眼,要她没个能瞎指唤,随意训导的小晚辈,要她院落冷清,要她青天白日只能独坐檐下自语……

只消一想,便觉不能行。

苏氏将怀里的瓜果推给丈夫,挽手背到身后,表明了是个说正事的态度:“你只给我一条保证,答应我了,你俩的事,我也不是不能同意。”

唐铉从苏幼婉唇上转目,道:“叔母请讲。”

苏氏扬了下巴:“我也不跟你打哑谜,婉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就跟你直说吧,我们不放心她远嫁。倘或被婆家或外头人欺负,没个照应,没有帮着出气的,只能依靠你,眼下看是能靠得住,未来事可难说准,许也有你无能为力的时候,所以……”

“所以?”唐铉听着苏氏的意思走向不太妙。

苏氏接口道:“所以,我们希望你定居下来,住在渔村,直白点说,定居在我们苏家,就在这里生活,也让我们也能,时时看得见婉娘。”

这要求听起来不过分,可唐铉自个儿因为失忆,身后还有大堆谜团未解开,且有个在逃的米艺学等他缉捕,要说定居,至少也得在这些棘手的问题明朗后,才能去考虑。

他只一个犹豫,苏氏立刻抓住了,不饶人的追问:“怎么,不情愿?”

“不是……”

苏氏只顾讨要唐铉的承诺,不知侄女苏幼婉也是有自己的主意的。

苏幼婉早做好存够钱,就走出渔村闯闯的打算。

曾经这个打算里,有小一半是因唐铉,唐铉来了,那另一半,就可以纯粹的说,是为了阿娘传承给她的刺绣。

这门手艺,不单是拿来赚两个钱贴补家用的,她在这上面,也还有点技艺上的追求。

在搓洗唐铉衣裳时,发现上头的绣法很不同,有别于她常接触的平绣法,像是阿娘曾说过的钉线绣法。

她惊觉外头连一件寻常衣裳上的刺绣,都尚且如此繁复精彩,她这点小打小闹,只够绣个帕子的水平,显然还是有很巨大的进步空间的。

苏幼婉开口:“可是,叔母,我也不想……”

不想总窝在小渔村的。

杨大叔和走城商贩王充,也都建议她多走出去看看。

然而她刚开口,苏氏就制止了她,“婉娘先别说话,就让我看看,你相中的这个人,到底愿不愿为了你,做出这么点牺牲。”

唐铉还在考虑。

苏康帮忙说话:“一辈子的事,没点慎重就张口就答应的,你就能放心?让他再多想想吧。”

苏氏寻摸着这话,不无道理,缓了口:“好,那我就给你……三天的时间。”

苏氏问完话,夫妻两个就捧着瓜果回了屋,院里只留唐铉和苏幼婉两个,也是让二人商量冷静的意思。

唐铉还是拿了樱桃煎喂给苏幼婉,观察她的神色。

虽她脸上未表现出太大的变化,认认真真的鼓动着余有婴儿肥的两腮吃东西,还是怕她会多想,躬身同她解释了几句自己的顾虑,末了问:“我刚才犹豫,不能立即承诺在渔村定居时,婉娘觉得难过吗?”

苏幼婉掀眼看上来,抿唇,冒出一点舌尖,舔掉唇上的糖霜,摇头:“我方才,也是想同叔母说,以后,还是要走出去的。”

她像不太好意思似的,指了指身后泡在清水桶里,唐铉的那件衣裳:“官人衣裳上的刺绣,应就是我阿娘从前说的,蹙金绣法中的一种,官人,我想学。”

她在说这件事时,水眸里泛着光亮的样子,唐铉都看在眼里。

还以为婉娘刺绣单是为了生计,为了赚钱,或者是为了她说的,养他。

原是真心喜欢的。

她不是乖的没思想、不动脑,把一生的全部依附在男人身上,为男人一股脑付出的那种娘子。

她有清晰的思路,有自己的热爱,愿意为之奔赴。

这样的反差出现在婉娘身上,唐铉是有些惊喜的。

失忆以后,他待婉娘的宠爱,多是出于过去有负于她的愧疚,知道她是个好娘子,可偶尔也会忍不住去想,他们曾经,究竟是怎么走到一处的。

总觉得以醒来后得到的线索,还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现发觉她状似闷而乏味的性子下,也有闪光点,是可以作为曾经他会倾心于她的凭据的。

唐铉拿拇指去擦揉苏幼婉唇上的霜糖,由于她刚舔舐过,犹带着湿润,沾惹在指腹上,这触感便让人在轻松的话题下,也会有点心不在焉。

唐铉科普道:“官家喜好艺术画作,刺绣也一样重视,文绣院多做实用刺绣,后苑造作所管皇家嫁娶名物,至于翰林图画院内设的绣画专科,是以摹绣大师的画作,主修观赏类刺绣的地方。这三种,婉娘看看,对哪个方向更有兴趣?”

这些信息唐铉脱口就来,几乎不必过脑,说出来,与之相关的记忆,便也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涌回他的脑海。

他后脑的伤处隐隐作痛,忆起某个清晨,他走在翰林图画院主道侧的红漆栏杆后,画师们自他身旁经过,皆恭敬的唤他一声“唐小官人”。

忆起他出入于贵门朱户,与文人雅士相交,在他身上留有玉佩的那个清冷娘子——陈湘雪,也在这样的环境里,伴他左右。

婉娘说他衣裳的刺绣,用的是蹙金绣法,是以用了寻常百姓用不起的金,他过去的阶层,又怎会在乡野?

他又怎会与不常外出的渔村婉娘,相恋四年?

苏幼婉见唐铉的眉峰微拢起了,眼色里出现了困惑难解的神情,拇指渐渐从她唇上挪开,柔情敛去,垂目下来,严肃的问了一句:“婉娘,我们过去到底,是如何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