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唐铉有意带着苏幼婉,甚至有念头,最好是走到哪里都能带着她。
不为别的,一方面是为弥补自以为过去对她的亏欠,一方面也是因为品出了苏氏的性格。
苏氏这个人算不上坏,不是那种大宅院里头自个儿被规矩束缚半辈子,心理扭曲,熬出头后转去荼毒晚辈的那种长辈。
但她也是够强势了。
在她眼皮底下生活,不定哪句话、哪件小事不得她意,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阵儿酸言辣语,能跟她有来有回交上手的,都不算憋屈,像婉娘这种只有挨训份儿的,头顶时时刻刻有她这座要喷发的火山压着,想也知道,不会真正的自在。
带婉娘出去,也是想让她得闲能放松放松,不用总在高压环境下担惊受怕。
不过想是一回事,履行起来有难度,只要苏氏还在这,婉娘他就难带走。
最后只是陪她一块刷了碗,说两句话,由她给擦了手,脑后的伤换了药,褪下脏衣裳,换了新的,再被送出门。
人靠衣裳衬托,换了乡下朴素的,唐铉站在小院的大门外,背后是渔村的春花河水,淡丽景色,瞧着终于也像半个归属于这里的本地人了。
苏幼婉看着这样的唐铉,心里莫名踏实了一些。
先前唐铉怎么看都和渔村格格不入,像自带华贵气息的孔雀,就是飞累了暂找个枝头歇脚,都不大会选渔村这种连花都开不明白的枯枝。
她取来一顶去年在走城商贩那里买来遮阳的草帽给唐铉戴上。
她垫脚,唐铉就弯腰低头,配合的很好,仿佛真是一对互相磨合相处的很好的小夫妻。
调整好角度位置,遮好唐铉后脑的伤,苏幼婉轻声交代:“春风还有点凉,船在河道上走,凉风里还有湿气,官人记得多遮捂伤处,别见了风,要多注意。”
唐铉就说好,知道了,人要出发,还来拉苏幼婉的手,牵着她往前走,让她又把自己送出一段距离,及至被苏氏发现,站在院门口招人了,才松手。
“婉娘有没有什么想要带的?我刚问叔父,北镇有卖狮子糖和樱桃煎的,想不想吃?”
苏幼婉一瞬间有点恍惚。
仿佛回到了童年,阿爹还在时,每回和叔父去北镇贩鱼,也都摸摸她的发顶,问她想吃什么,想玩什么,给她带回来,那样她曾习以为常的日子,如今看来,都远的像梦里的。
看她发愣,唐铉就笑笑,把她拥在怀里抱了一下。
馨香温暖,骨肉匀称,软绵绵的手感很好,俯身与她的视线相平:“那我掂量着来?叔父在叫人了,我先先走了?”
苏幼婉才后知后觉的点了下头,等唐铉向后退步,她低头过去抱了下他的腰,脸埋在他怀里,低低柔柔的请求:“官人……早点回来吧,好吗?”
看似是请求,多半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这不是苏幼婉有意为之,实是她讲话向来轻声细语,带着水乡女子天生的婉转调子,性子也柔柔的,低眉羞目的讲话,已经足够软化一颗坚硬的心。
何况她本就对唐铉有情,多方条件加持,唐铉也不是木头雕的人儿。
且唐铉是预先就误会了他和苏幼婉有长达四年的、深厚的感情基础,有了这样的预设,再面对苏幼婉的依偎和撒娇,根本就不会设一点防备。
当即也觉得心神软了软,手臂又环回她的身上,从后揽了她的肩,搂了她的腰,“怎么会不好?往常叔父一个人贩鱼,会多耽误些时间,如今多加我一个,多一人吆喝,定比往常收摊要快些,而且,我不是也想尽快回来见你?会多想想办法的。”
苏氏见这两个搂搂抱抱半天没完,已从苏家小院门口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唐铉轻拍了拍苏幼婉的肩头,两人分开,视线在空中交触。
唐铉已转身迈出半步,目光未挪,还留在苏幼婉那里,见她也还不动,眼波荡漾,伸手在她发顶揉一下:“又不是不回来了,婉娘这么舍不得我?婉娘让我牵挂,从家门到码头的这两步距离,都实难走下去了,怎么好?”
苏幼婉听红了脸,不敢再挽留了,为表明自己绝不是耽误男人做事的那种娘子,欲盖弥彰的背身过去,还没整理好情绪,迎面被苏氏抓了个正着,攥着手腕给拉走了。
走出几步,还是按耐不住了,忍了几回,到底回头去偷望唐铉。
而唐铉却没再回头了,随苏康往码头走,只偶尔在风来时,扶一下苏幼婉给他戴在头上的草帽。
苏幼婉悻悻转头,回院后,看见唐铉被泥巴团打脏的衣裳还放在她闺房的凳子上,抱出来浸在清水桶里,衣裳脏的久了,不泡不好洗。
衣裳先泡着,回屋数了两个钱,外出贩鱼时,先往码头反方向袁疾医家去,补送医药钱,还不知道渔村的另个方向,此刻出了件大事——
张船夫家的二姑娘跳了河。
也是赶巧,正逢李鳏夫猫在附近睡了一夜,听声响出来看,不知是怀着下半身的主意,还是陡然间善心大发,总之把张二姑娘从河里捞了出来。
他有过往劣迹在身,甭管是出于什么由头把张二姑娘湿淋淋的带到岸上,大家都只会往最坏的那种动机去想他。
他百口莫辩,说真不是,真是单纯的为了救人。
没人信,等张家人赶过来,他那条好腿也快保不住了。
好在李鳏夫在渔村不是一点亲戚没有,除了发达到城里过滋润日子的那一家,还有个跟他拐了好几道,勉强能称一声表叔的。
这位表叔是极有可能做渔村下一任族长的人选,李鳏夫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拿钱打点他。
现出了事,靠他出面,以他的威望在村民跟前劝两嘴,才给了李鳏夫申冤的机会。
张二姑娘坐在地上只知道抹眼泪,哭得喘不上气。
李鳏夫讲完来龙去脉,意思是张二姑娘落水和他完全无关。
说到后来看还没人信,急了,直言:“我都向苏家递求亲的帖子了,有十六岁水灵的婉娘不要,怎还会挑张家耽搁到现在还没嫁的老姑娘?我疯了不成?”
他一说即刻引起众愤,张家人更是一船竿子敲在他脊柱上,将他放倒在地,还要去踹,被李鳏夫的表叔好歹拦住。
表叔也没客气,收好处是暗地里的事,他还要竞选族长,明面上不能在村民面前表现得太偏袒他,指着李鳏夫的嘴,以狠厉的眼色瞪他:“你闭嘴。”
他看李鳏夫不像说谎的,转去问张二姑娘:“你先别哭,这半天只听李贤仁在说,他说的对不对,有没有撒谎,你表个态。”
张二姑娘不说话,哭的更凶,转头作势还要往河里扎,高低是决心不想要自己那条命了。
张家人一看,姑娘家被欺负,大庭广众质问,脸皮儿薄怎么说得出来?这不就是逼人去寻短见吗?
不但怨李鳏夫,连带他的表叔,未来的族长,也受了张家人一记白眼。
等把自家姑娘拢住,安抚几句,看她手握成拳,老攥着段被水泡发成白纸浆的东西,要给她清理出来,她神色忽地变了。
紧攥着白纸浆往怀里藏,哭道:“别动,这是柳郎给我最后的东西了……”
话由此开阀,细问大伙儿才知道,张二姑娘跳河,确实和李鳏夫无关。
是她倾心相对的柳郎要与她断绝关系,没有预兆的予她一封诀别书,她承受不起,才想着轻生。
张二姑娘被张家人铁青着脸带回了家,她的爱情故事没过两刻钟,传的渔村上上下下都知晓了。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苏幼婉的叔母,苏氏。
苏氏刚对唐铉有点改观,想着再观察观察,要是没问题,留他下来做给婉娘做个伴,也不是完全不行。
但在听了张二姑娘倾心小白脸落得个什么下场后,心里又打摆了。
拳头敲着手心,在院儿里来回走了几圈,思虑后回房翻出了那几封求亲帖子,想了想,觉得还是得给婉娘留个备选,绝不能也由她发展到张家二姑娘的境地。
对八卦事向来不敏感的苏幼婉,也听说了张二姑娘的故事。
是于二哥于福妹跑来和她说的。
她给袁疾医送了药钱后,往码头折返,于福妹背着个包袱急匆匆的向她跑来,第一句话先是没头没尾的问她:“婉娘是要和唐小官人私奔了吗?”
苏幼婉有点懵:“什么?”
于福妹思考问题的方式,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他脑子里好像有自己的世界,苏幼婉经常被他急转弯的问题,问的跟不上节奏。
她还没反应过来,于福妹下一个问题就是:“能不能带上我?”
后面再细聊,苏幼婉才了解,是张二姑娘的故事传到了于家,于福妹的阿娘料定她叔母有这个先例在前,不会同意她和唐铉这个渔村外头的小白脸,走到一块儿了,会想法儿阻止。
推测她和唐铉被逼迫下,指不定要大胆私奔,毕竟他们之前在李家荒宅,也不是没大胆过。
于福妹听到风声,苦于家母做菜难吃,他饿的两腮凹陷,越是念起苏幼婉的手艺,越是吃不下自己阿娘做的,听闻苏幼婉要离村,收拾包袱就追了出来,想着跟她一块走。
结果发现没这回事,垂头耷脸、唉声叹气的提着精心收拾好的包袱,又沮丧的返回家去了。
这个插曲苏幼婉也没太往心里去,只可怜张二姐姐痴情人,伤情犹如动骨,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出阴霾了。
下午抽了空回家,把泡好的唐铉的衣裳,拿出来搓洗,洗去泥巴,看清他衣料上绣的暗纹,拿指尖轻刮,线里冒金,好似掺了金丝。
正在研究,院门外有脚步声,抬头便见唐铉单手提着两袋果子,迎光走来,面目在柔和的光线下不甚清晰,只唇角似乎是淡淡勾着的。
他还抬手向她晃一晃手中的袋子,展示给她看,他给买她的东西,“狮子糖、樱桃煎。”
又往前走了几步,道:“婉娘,过来。”
他像答应她的那样,提前回来了。
苏幼婉放下衣服,脸上也漫开笑颜,起身要往唐铉那里去。
苏氏不知唐铉已经回来,提着一张选好的帖子,往厢房外边走边道:“村西陈裁缝家的长子,虚长你七岁,会门裁剪衣裳的手艺,比你于家二哥强不知多少,婉娘,配给你做个夫君,也还过得去。”
不见苏幼婉回答,觉得奇怪,侄女是事事有回应的人,既然人在院儿里洗衣裳,她跟她说话,怎么也不出个声?
疑惑抬头去看,见苏幼婉愣在院儿心,望着她,有点呆滞,她不太高兴:“叔母跟你说话,你哑巴啦?”
回应她的,却是立在另一头的唐铉。
唐铉声音出口,不急不躁,只语气凉丝丝的:“叔母要将婉娘,配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