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唐铉夜里是倚着苏幼婉的房门,席地睡了一夜的。
两人年轻人隔门相靠,慢吞吞的你一句我一句,聊到深夜,在绘画艺术方面,勉强算有共同话题,虽说水平上还有差异,但不妨碍也能顶着困,以此展开扯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苏幼婉自没了父母,日日寅时起,给叔母叔母煮晨食,承担些家里的活什,就没睡过什么懒觉,冬日最冷的时候,天色鸦暗,要从暖和的被窝爬出来,在湿冷的房间里穿衣,冰水里团枝摸鱼,她也没打过怵。
不像今日这么艰难。
她眼下浮肿,扶着门站起来,蜷了一夜的腿,也麻的没知觉,手握成小拳头,在腿上敲敲,通经活血,脸对着门,也犯难。
不知这门要怎么开,才会不吵醒门外依靠着睡的唐铉。
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得出个好招儿。
还是唐铉先出声:“婉娘醒了?”
声音犹带未完全清醒的沙哑,这沙哑带来的那一点点完美中的瑕疵,为苏幼婉如梦未散的感觉添了实感,让她反倒觉得唐铉原来也是可以拽到市井里来,拽到身边来依靠的郎君。
他是接了烟火气儿的。
迎门抿唇,扬睫笑了笑,嗯了声。
拉开房门,向下望着,看唐铉在门角的地上坐着,抬脸,惺忪的眼见了她,也眉目弯着先笑笑,“起这么早?做什么活计?”
又撑手动了动身:“我来帮你?”
苏幼婉蹲下去,大胆的按住唐铉撑在地上的手,小手盖在筋骨血管鲜明的大手上,“官人睡的晚,再歇歇吧。”
看他近在眼前,人还不清醒,睫毛纤长浓密,眼睛半睁时,睫毛尾端可以垂在下眼睑,拢得内里深沉沉的眸色,朦朦胧胧的。
清晨的迷蒙,夜晚的旖旎,是两个心防最弱、最感性的时段,苏幼婉和唐铉日升月退间的相处,也自觉亲近不少,感情上,也并没有说把仰望的人拉进生活,发现对方不过也是个平凡的俗人,就觉得幻灭。
唐铉比她想的还要好。
大部分时间,唐铉的形象,都是苏幼婉靠一些想象,日积月累补构起来的,这种构筑很容易失真,一不小心就容易拉高期待,以至于真人来到身边,落差过大,就会失望。
但唐铉完全没让她失望,接触下来,她竟比从前年岁间靠回忆仰望他的时刻,见他更为欢喜、情动。
稀里糊涂按着唐铉的手,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抱了一下他,“活儿不多的,一会儿就能做完,不用帮忙,等煮好晨食,婉娘再叫官人起来用吧?”
搂一下她就要起身,倾身蹲着重心不稳,腿蜷了一夜,麻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身子就晃了晃。
唐铉也不清醒,看人要倒,干脆展开两条手臂,探直她腰后,环住纤腰,把人搂下来,抱在怀里。
那头东厢房里,苏氏迎来了难有的、睡不着的夜晚。
夜静时蛐蛐在草丛里的声响,都能听个清楚,何况两个大活人在院里唠嗑,唠到后半夜?叫她怎么能睡得着?
再伴着身旁丈夫劳累至极发出的锯木头似的呼噜声,她睁开干涩的眼,瞪着床帐顶,拢衣起来,翻过丈夫的身,趿鞋来到门前。
不出声的立着不动,仗着距离近了能听的更清楚,偷听了好一阵儿。
幸在她来时,婉娘那头因太困没了声儿,谈话断了,不然她定出门去,指着这两个教训:还能不能睡?不能就都起来干活!
晚上她没赶上教训的节点,两个都在她即将爆发的前奏消停了,她一夜难眠,晨起顶着两个黑眼圈出门,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把这对儿痴男怨女抓了个现行。
苏幼婉立刻被她揪着领子丢去厨房煮饭,唐铉被她带去理鱼货,两相分开,说话的机会都丁点不给。
唐铉是个世家公子,村里木匠家的于二哥于福妹,身处在这等环境里,尚且被保护的还不会这些脏累的活,何况唐铉这双只碰过上流奢物的手。
活蹦乱跳的鱼在苏家人手里,温顺的像个玩物,在唐铉手里,鱼挺腰乱弹,再滑溜溜的抓不住,鱼尾都能拍到唐铉脸上。
苏氏初看时被他蠢愣了,默然半晌,湿手垂在膝头,看乐了,笑讽:“您是哪家的贵少爷?哪家娇养大的?手无缚鸡之力,连条鱼都拿不住?这还说的手脚健全,能养活我们婉娘?您这手脚只怕长来只够看,不够用啊。”
唐铉也有点窘意,刚要说话,苏幼婉在厨房处探半个身出来,底下手还握着冒热气的汤勺:“叔母,官人受伤了,手脚不伶俐,放着婉娘过会儿来做吧?”
苏氏淡去笑意:“还没成一家人,就会护着了?也没见你过去这么护着叔母,怎么,叔母就不得你喜欢?”
苏幼婉从厨房内跨出来,立定了双手握着汤勺,连连摇头:“不是,婉娘也喜欢叔母。”
只叔母这样强势,从来出门只有欺负人的份,哪次被人家占过半句便宜?
也就这次李家荒宅被于二哥的阿娘暗讽没反驳了,那也还是因为她不懂事,害叔母没了理,她没话说了。
望了望唐铉,唐铉把乱蹦的鱼按在怀里,捂住,对苏氏道:“晚辈从前没接触过,手是生,叔母若肯教,晚辈也愿意学。婉娘是喜欢叔母,自来替叔母分担,才做这些劳苦的活儿,晚辈既来了,也理应把活儿承接过来了。”
苏氏把目光瞥回去:“贵少爷,您就用这张嘴,哄得婉娘对您死心塌地?”
话是这么说,眼神也还不善,手底下却利落的在清水桶里掐上来一条鱼,道:“看好了。”
湿手指给唐铉看:“食指和拇指,掐住鱼鳃的下边缘,哎不用那么用力,再给掐死了,我们家还指望鲜鱼多卖两个钱,您可悠着点吧,贵少爷。”
唐铉学的快,依言照做,鱼在他手中果然老实多了,不忘夸两句都是叔母教的好,叔母的功劳。
苏氏不屑于唐铉的阿谀奉承,轻哼:“知道为何掐住这里,便好控制鱼吗?”
“请叔母指教。”
“说话怎么还文绉绉的,我告诉你,苏家可不喜这一套,您那手脚就够不利索了,讲话就把无用的字词都给我摘了,讲利索点,听到没?”
唐铉自苏氏的头顶望过去,望到婉娘还在那里站着,有点担心他的样子,即对苏氏回道:“晚辈受教了。”
又改口:“听到了。”
苏氏才指着鱼鳃下处道:“鱼的心脏,就在鱼鳃旁,你拿住它的命脉,自然就听话了。”
说着话,抬眼见唐铉视线不在鱼上,也不在她身上,带着点笑意,是越过了她,落在了她的身后。
不用回头,都知道怎么回事,背身横手往厨房一指:“苏幼婉,你该做什么?该出现在哪里?”
苏幼婉肩头一抖,手里汤勺挂着的汤汁,都坠落了几滴,“叔、叔母,我这就去。”
苏氏再教唐铉如何在浅抱桶里团柳枝,教到一半,苏康醒了,她回房与丈夫说两句话,伺候丈夫穿衣。
没人看管,苏幼婉又打厨房探出个脑袋,紧张的向唐铉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唐铉把手从水里捞出来,没地儿擦,看看身上,泥巴沾身,方才折腾鱼,也弄了一片湿。
在衣摆上蹭手,依他过去的教养,是绝对不能够的,即便失忆,衣裳也已经这么脏,手落下去几次,习惯使然,还是做不到。
就拎着一对儿滴水的手,进了厨房,苏幼婉已拿了干爽的白布帕过来,包住他的手擦了擦。
熟稔的在他领下掖好手帕当饭兜,端了在灶台早凉好的卷鱼面,用筷子夹起来两根,送到唐铉嘴边:“官人快吃,过会儿晨食,叔母许是也要为难你,饭是吃不好的,昨个儿官人就没怎么进食,不能再这么挨下去了,趁叔母没出来,多吃两口吧。”
唐铉没法推辞,他是饿了,空荡荡的脾胃嗅到热汤热水,实难抵住,启唇咬下一口苏幼婉送过来的面,看她眼下鼓鼓的,探指过去轻轻一按,知道这是熬夜熬的,水肿了。
接过她手里的筷子和面碗,不忘笑道:“可不能再这么熬着夜聊了,婉娘眼睛都肿了,今夜就都早点睡罢?”
苏幼婉也有点不大好意思了,唐铉劝了她好几次早睡,是她巴望着多和他说说话,拉他硬是聊了许久,害他今儿起来,眼底下也泛青。
不好受吧?
不能仗着唐铉惯她,就这么胡来了。
就说好,再看他身上脏,又道:“等会儿官人将衣裳换了,我给洗洗吧?”
唐铉问:“有衣裳换吗?”
这屋就叔父一个成男,他这头还没过叔父叔母应允,没答应他住下呢,衣裳能给他穿吗?
婉娘为了他去要,指不定要被刁难,被那叔母讥讽,这种小事也让她受委屈,总觉得没必要。
他还能再忍忍。
苏幼婉道:“有的。”
苏幼婉发觉唐铉污泞下的袖摆上,细摸绣有暗纹,这边还在辨认,口中回答:“阿爹走时,家里房子被洪水冲塌了,随身物一件没留下,阿娘想人时,连个可寻的念想都没有,后来攒了点钱,去镇上裁了好布,依照着阿爹的尺寸,做了几件新衣,夜里摸着这些衣裳,思念才有了去处。”
“婉娘要给我的,是婉娘阿爹的衣裳?”
苏幼婉听出唐铉话里似有犹豫,故人之物,应当珍存,怎好拿来给他穿,未免太不珍重。
“没关系的。”苏幼婉把唐铉端着的面碗往他跟前推推,让他抓紧时间填饱肚子,“阿娘说了,衣裳是给人穿的,不是放着看的,等我将来有了……有了……”
唐铉喝着面汤,听苏幼婉言语又磕磕绊绊的,往下一看,小娘子脸又红了。
侧弯腰,去寻她低垂下去的眼睛:“有了什么?”
唐铉端着碗,在晨光里弯眸,眼波是粼粼的湖面,“有了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