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人的贪心都是纵容出来的。
在唐铉还冷冷淡淡,对苏幼婉保持着礼貌的疏离,没有做出任何许诺的时刻,她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求。
奢求两人可以在“往后”二字上,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关联。
可他说了,许诺了,即使明知他现在是算不得清醒的状况,胡言乱语不知将她认作了谁,她还是抓住了一丝缥缈的企盼:“不辜负?官人的意思是,我们也许可以……”
她没有趁人之危的良机,叔母正紧紧盯着这一切,遗憾的没有错过唐铉任何一次胆大包天轻薄她侄女的行径,自窗台摸了落灰的叉竿,当头就要挥下。
唐铉看着苏幼婉的视线丁点未转,抬抬手就接住了叉竿,接了才转目与苏氏去沟通:“我知我如今的话已没有任何的分量,劣迹在前,早已失信于你们,但婉娘既说仍愿跟我,我该担责任,话易不作数,我可立字据,加盖手印,以表决心。”
苏氏被他唬的一怔,气头上那话琢磨两遍才探明白背后的用意,嗤笑一声:“你是要强娶?”
唐铉的脸看着秀逸,颇是她自来瞧不上的不中用样子,力气是真不小,看他轻松松的,撑窗用的叉竿在他手心,他不放,她拽起来便纹丝不动。
干脆不要了,苏氏松了手,目光从唐铉脸上滑到苏幼婉脸上,“你要跟他?主意不改了?”
不只有苏氏在等苏幼婉的回答,唐铉也一样。
静谧里苏幼婉掐了掐手心,如果可以,又怎会不愿?嗫嚅着:“如果官人不嫌弃……”
“婉娘为何总将嫌弃挂在嘴边?我从前,嫌弃过你?”唐铉低头看了看自己,泥巴糊了一身,也不见得过去是个什么可以给人翻青眼的角色,怎么把小娘子折磨的这般患得患失?
看来他从前的行迹确实糟糕透顶,怨不得娘子家的叔母发了狠的不同意,没理由把家里养得好好的孩子,白给他这种人。
苏幼婉摇头:“没有,不是的,官人过去也很好,只是……”太遥不可及了。
苏氏不由苏幼婉再讲什么话了,攫住她的手腕,狠拽了一把,“什么都不用说,我就一个答案,不同意,跟我回家。”
唐铉等的是愿不愿意的答案,苏氏等的却是侄女是否还听顺于她的态度。
显然已经不是了,她这个只有一个门徒可管的大家长,权威破天荒的受到了挑衅,怒不可遏,恨不得掀开嘴皮,露出獠牙,往唐铉的肩膀上啖下一块肉来。
她觉得唐铉就像雨后在砖缝里凭空冒出来的榛菇,不打一声招呼,悄无声息的野蛮生长,发现时,已是生机勃勃的一簇,难以忽略了。
他怎么敢长到她的地盘来,抢她的人呐?
苏氏拉着苏幼婉前脚走,后脚被她招呼来的村民,手握着铁锹、网耙当家伙,就给了唐铉和欺负黄花闺女的李鳏夫一样的待遇,如同什么待宰的鸡鸭,把他押送关进宗祠干杂草堆积的织笼。
长手长脚的人,被迫缩在那一方小天地,显得很局促。
与他相伴的除了李鳏夫,还有米艺学。
唐铉看了李鳏夫还没有太大的反应,看到米艺学,消失的记忆有点丝丝缕缕涌回来的迹象了。
“你……”
清水河上,红漆小舟,摇摇曳曳划的过江南如画的景色,此人就坐于他对面,手撑着下巴,望着水岸繁茂的人群,时不时的就发出一声绝望的叹息。
米艺学是个心思灵活的,想得到以偏门入翰林图画院,就不是个被抓还会坐以待毙的。
要不是唐铉被抓来,宗祠又塞满了人,他在干草堆底下翻出来的石子,在地上偷磨了半天,尖角也能划得开束手的粗麻绳了。
等挣开了手脚,他和旁边跛了脚的互相照应一下,不结实的织笼,也不是没办法打开。
但唐铉来了,那情况又是另一说了。
米艺学看着唐铉脑袋上缠得厚厚纱布,自己作为罪魁祸首,又与他相逢在狭小的空间,也有点尴尬。
解释说:“唐小官人,我实在是那时候头脑发昏,拎不清了,官家宽容,我同你回去,仔细想来,应也不会有什么大事,都是我自己不能调节情绪,压力过大,才把事儿走向极端了,您那脑袋,现在不疼了吧?”
唐铉听出来了,他的伤,就是面前这位眯眼假笑的人所为,他明是致歉,言语却不怎么诚恳,缩脖蹭脚的小动作不断,好像还有点怕他,不是能交实底表明自己失忆的对象。
恐怕让他瞧出来,反会给自己招来灾祸。
“你知道就好,此刻悔悟,也还不算太晚。”唐铉不漏痕迹,想着他话里提到官家,他二人是过去的身份,是可以触及天听的层次?
米艺学却没想到唐铉这么大方,他奔着要他命去的,这都还能得到他的原谅?
他要是真有作的出《梦游八仙图》的本领,入了图画院,将来能跟唐铉这样的人共事,也能是段快意的日子了。
可惜,可惜。
渔村新族长与老组长更迭的阶段,事务交接混乱,扔了三个待罚的在宗祠,一下午了也没推出个人来管,押送的渔民逗留了一阵,骂也骂过了,天色渐黑,各回家煮饭去了。
人走光了,米艺学拿出磨好的石子,割开了自己手上的束缚,去帮李鳏夫时,拿眼偷瞥唐铉,掂量他不计较的话是真的是假,不会是他落魄下,寻他解困的计策吧?
待他真帮他出去了,又反来抓他?
唐铉职责所在,善心大发是一回事,他以艺造假的罪责板上钉钉的,是事实改变不了,他还抱什么侥幸心理?
唐铉身份在这,就不可能不抓他。
一经思索,心里暗暗决定,这人还是不能救。
察觉到米艺学的并无也替自己松绑的意图,唐铉掀眸,人在杂草堆里,身上污脏凌乱,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高贵,灰烬里的珍珠似的,蚌壳打开,冷簌簌的眸光就泄出来,“艺学你这是,还打算错上加错吗?”
下意识念出米艺学的职称,记忆的片段也纷纷拼接回笼,最先完整的是米艺学的这条线。
从临安坐船出发,一路游览,到达小渔村,借口三急不回头,荒宅偷袭于他,而婉娘……
“唐小官人对不住了,你肯原谅我,律法也不给我生路,屈你再在这待会儿,你被抓来,定是有误会,后头有人来了,也会放你出去的。”
米艺学与李鳏夫合力卸了织笼的门,成功脱困,离开前,米艺学手臂撑在笼门上,弯着脖子看里面的唐铉,“小官人,谢你送我一路,我们以后,也江湖别见了。”
李鳏夫早跑了,米艺学最后朝唐铉拱了拱手,决心与他永别,不着调的人,于这件小事上,还肃然了一回。
笼门大开,唐铉钻出织笼,手被麻绳束在背后,就在地心站着,望着门外逐渐被夜色吞没的那两个逃亡的人影,江湖别见?
他的记忆里,陪同米艺学出游,是他紧要的任务,米艺学一去潇洒了,于他却是职责上的重大过失,要牵连家族的,他怎能放任这件事就这么发展下去?
蹲身捡了米艺学磨好的石片,割划手腕的麻绳,淡蜜的嗓音悠忽的从外头飘进来,语速估计已经是加快了的,可听起来还是温吞吞的:“官人,我来帮你。”
苏幼婉被叔母拽回家后,就被关进了屋里,叔母是说什么都不给她开门,坐在院心的井沿上,说自己是外人,不方便管她这侄女了,苏家的事,等她到亲叔父到家后,亲自处置吧。
一关到傍晚,苏氏本还狠得下这个心,直到晚饭没人做,饿的肚子叽里咕噜的响,才显出这个家没有擅煮佳肴的苏幼婉,是件多么难过的事了。
苏氏不会煮饭,嫁给苏康后,早先也是苏幼婉的母亲管整个院的饭食,苏母去后,苏幼婉承接了这个责任,以至于苏氏三十好几的女人,一碗小米粥也熬不好。
饿的有点受不住了,进了几次厨房,尝试了几次不得门路,又听苏幼婉在屋内隔门相问问:“叔母,你饿不饿,婉娘给您煮碗羹吧?”
苏氏开始还讽她会寻借口,长心眼了,懂得用花招骗出路,直言不可能,非得宗祠里打断唐铉的腿,定了性了,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才会放她出来。
后面饿的眼冒金星,天黑透了,丈夫也没回来,苏幼婉还在里头柔柔的一句一句的问:“叔母,您按时用饭吧,饿坏了身体,也是婉娘的过错,就放侄女出来给您熬碗鱼羹吧……”
意志力在饿的时候,薄弱的一塌糊涂,苏氏冷嘲热讽了几句,还是没坚定住立场,饿得打颤的腿,踩棉花似的迈过去拨下门闩。
不忘警告:“老实点,别想着跑,你要是敢跑……”
苏氏肚子里发出一声震天的咕噜声,胃也不合时宜的痉挛了一下,“哎呦,快……快去给我煮饭,羹别忘了熬稀点,我得先喝点汤水烫烫胃。”
苏幼婉扎进厨房,先煮了熟水端给叔母暖胃垫底,又去熬鱼羹,把叔母伺候妥帖了,才觑得一个惊心肉跳的空当儿跑出来,直奔宗祠。
出来时她收拾了一个小包,包了三贯钱,外加几块果子,寻到唐铉,用随身的线剪划开他手腕的麻绳,拉着他往外走:“我送官人去码头,官人乘船去临安,找不到家,就先去猫儿桥下寻个叫杨大叔的,我给你包了些钱,你托他替你寻寻……”
唐铉握住苏幼婉的手腕,拉她顿了下步,“你要我走?”
时间紧迫,苏幼婉不敢停,拽着唐铉:“官人走吧,再不走,也跟李鳏夫一样,要被打断腿了,我不能再害你了。”
说到这里,回身望向唐铉的额角,指尖轻触到那里的伤痕:“官人现在这样,我也有一份错。”
仰脸看向唐铉头顶烟水朦胧下的月亮,眼色凄苦:“官人,你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能有一时片刻沐浴在这样的辉光下,已是我的荣幸了,怎还敢妄想伸手揽摘私藏?是我没想清楚,痴狂了,官人,您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