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厨房蒸笼里,苏幼婉还温了两个花糕,是给唐铉留的,就没带到午饭的桌面上,这会儿要出门了,才用屉布包好了放进怀里。
于二哥看见了,又唤了一声:“婉娘。”
还是没下文。
苏幼婉起先听他唤,还会问两句怎么了,他老没后话,她就“哎”或者“嗯”,应了就接着忙自己的事。
寻摸着下午要照看唐铉,四处走动贩鱼的活是做不上了,别的活计不能落下,就把绣线和手绷也带上,打算有空闲了就下两针,补补绣帕的进度。
出了院门离了叔母的视线,考虑和于二哥说唐铉的事,开口:“二哥……”
于二哥也:“婉娘……”
两人话头相撞,苏幼婉先退一步,嗯了声,知道他后面没话,就直说了:“二哥,我下午不是去贩鱼的……”
没成想于二哥这回有后文,叠着苏幼婉的话弱弱的露了一句:“你那糕能给我尝尝吗?”
“啊?”
于二哥有点不好意思,在厨房打下手时,他就惦记这糕了,那蓬松白软的精巧小模样,瞧着就诱人,眼睁睁看着婉娘把它栽在蒸笼里,不见她拿出来给他用,等了又等,她是提也不提。
厨房里各种汤水柴木味道压着,还觉不出怎地,出了院门,热腾腾的糕点飘出甜丝丝的香气,直白的勾得他味蕾乱蹦,他竟觉得为一块小糕点神魂颠倒了。
“二哥,这花糕是……”苏幼婉掐着手指,是给唐铉的。
本来就不擅长拒绝,于二哥盼食儿的眼神又亮莹莹的,在桌底巴望着主人赏口肉渣的狗仔儿似的,下一刻就要发出无望的悲鸣了。
念及还要请于二哥暂瞒叔母唐铉的事,算有求于人,是应施些好处,就从怀里掏出花糕,忖了忖,想是分他一个,还是掰予他一小块好呢?
唐铉身高腿长,人虽算不上壮,也是标标准准的男人样,叔父没他那么高,一顿光主食还得俩白面大馒头,两块小花糕,都不兴够唐铉垫个胃呢。
低头在花糕一角掰了点下来,于二哥的手心忙就伸了过来接住,两指捏着往唇上抹,抿着吃,露出意足的神态,“婉娘,花糕比鱼羹好吃。”
花糕是昨儿就蒸好的,鱼羹是午时惦念唐铉心不在焉做的,可能是差了些滋味。
包好了花糕重新放回怀里,苏幼婉道:“二哥你要喜欢,下回我再给你做,只这两个是留给唐官人的,他没吃饭,还饿着呢,就不多给你了,好吗?”
“唐官人?”
“就是我一会儿要去见的官人,他受伤了,我在照顾他。叔母不喜我多与外头的人来往,知道我收留了外面的郎君,会不高兴的,你能替我先保密吗?”
于二哥软弱性子的成因,多也是家里母亲的强势做派造就的,日常生活里细碎的条条框框就多,例如擦手和擦脸的帕子不能混用;穿到过外面的褂子,回家要第一时间脱下来叠好,放在靠门的木凳上;晚饭的小米粥里,要放促进睡眠的牡蛎碎,要喝干净,滴点不能剩。
他最讨厌的就是牡蛎黏滑泛腥的口感了,但他反抗不了母亲的权威,回回眉头皱成个疙瘩,硬往下咽,还要被母亲指责他面目狰狞,不尊重她呕心沥血起早贪黑、辛苦料理出来的美食。
在被压制天性方面,于二哥自认与苏幼婉同病相怜,理解她的处境,同龄人也容易站在统一战线,没怎么打摆,张口就答应了不说。
以此还换得苏幼婉多赏了一口花糕,更美滋滋不觉这是个什么事儿,和她一块去看唐铉了。
来到荒宅时,看热闹的乡邻回家用午饭了,袁疾医还在,苏幼婉过去把唐铉接过来,先谢了袁疾医,又摸下去握了握唐铉的手指:“官人,我回来了。”
唐铉听到熟悉的嗓音,有所感应,麻木的指节也动了动,算作一种回应。
乡下清闲,多有午睡习惯,袁疾医打了哈欠,有点撑不住眼皮了,望了望地上两个,光看容貌,也堪相配,尤其是都白净净的,在乡野地方,更突兀的显得他俩才是一对。
可怜苏家嫂子还兴冲冲的为婉娘挑夫婿,哪知道乖侄女早和傻郎君自成眷侣了,瞧那两只握在一处不撒的手,这是什么痴男怨女唾弃世俗坚定相爱的戏码?
场景还处在荒宅,尤添悲凉,跟瞧话本子似的,悲情的色彩里,其实也有点戳中隐癖的新鲜。
袁疾医撑了撑眼,新鲜归新鲜,看够了就不得不提醒一句:“婉娘得想好小官人的去处,他一时半会醒不来,安排到哪里暂住修养?总不能一直在这地上躺着,没被没褥,四壁空空,也不是个法儿。”
苏幼婉也犯愁,不跟叔母说,就没法正当带唐铉回家,没法好好的顾帖他,告诉了,显然也是不能同意的。
“没被没褥?”于二哥却在旁道:“我家有,我去取一床来。”
苏幼婉坐直了身子,希冀的望着于二哥:“可以吗?”
她身子微动时,不自觉松了点唐铉的手,立刻被唐铉霸道的勾回。
苏幼婉赶紧弯回身子,低头看唐铉,人仍在昏迷,所为不讲理智,全凭本能,可能是有点抓救命稻草的意思。
把手指又穿插回他的指缝里,一松一握,她安抚他:“没事的官人,别怕,我不走。”
袁疾医转视线去看于二哥:“福妹打家里拿被褥,你阿娘爱干净的,能同意?”
姑娘性格的于二哥,也有个姑娘家的大名,叫于福妹,于氏怀他的时候平平顺顺,一点没受折腾,以为肚子里的是女孩,给早早的取了福妹的名。
生出来看是男娃,也想过改名,念头才一动,福妹就害了场病,想来这名儿也是自带福气的,老天爷赏来护身的,不能强违天理,就没改,一用到大。
福妹自此除了性子像个姑娘,也真犹如天护,没病没痛的长大了。
福妹不说话,拿家里的被褥铺荒宅,阿娘指定不能同意,“婉娘,好像不行。”
午后日头晃眼,四处暖洋洋的寂静,各家估摸都午睡上了,袁疾医正是困的乏懒,也不愿多动脑替两个孩子想主意,摆了手,嘱咐几句照料唐铉的事宜,回家先睡觉去了,什么事醒了再说,什么嗑醒了再唠。
唐铉还昏睡着,花糕用不上,福妹就缠着苏幼婉磨了一阵,磨走一整块花糕用了,也开始犯困,趁着母亲在苏家,到底回家取了一床被褥,拿来荒宅让苏幼婉铺地上,三个人一块挤在上头休息。
唐铉是病号,给他睡正中间的优等待遇,苏幼婉在他旁边坐着,一手牵他,膝头撑着手绷,另一手在手绷上续绣珍鸟。
福妹本躺在唐铉身边,躺了一会儿总觉着不得劲,唐铉身上散发出来的陌生气息让他睡不着。
两人气场不合,各自身上的气息也不对味的互相排斥着,不说福妹难受,昏着的唐铉也不安稳的蹙了眉。
苏幼婉察觉到唐铉握着她的手指收紧了,侧目看他面色不安,掌心贴在他胸口,耐心的拍抚,直至他精神有所松懈,才又接着捻了针做绣活。
福妹也起身离了唐铉,跑到苏幼婉身边挂个边,嗅着女孩家身上刚出锅糕点似的甜香气味,才舒坦了。
闭着眼,是要睡了,有一搭没一搭和苏幼婉说着话:“婉娘,花糕真好吃,你以后都会做给我吃吧?”
苏幼婉不抬头,长线短线在绷紧了的布面上穿梭,“可以啊,你来我家,我哪日蒸了糕,多给你留一份。”
“欸?我阿娘说,结了亲,我想哪日吃就哪日吃,想吃什么都可以安排婉娘来做,竟是骗我的吗?”
“结亲?”苏幼婉稍抬了头。
福妹困的舌头都麻了,呜呜哝哝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苏幼婉只觉肩头一沉,福妹已经歪头枕在她肩上睡着了。
苏幼婉也犯困,两边人都在沉眠,整个空间都凝滞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氛围,话没细想,绣活没坚持做多久,脑袋一点一点的,坐着依着身旁两个人也睡着了。
等下午苏氏和于氏相伴出来,想看看两个孩子相处的如何,由乡邻指引,一路来到李家荒废的旧宅,谈笑甚欢的弯眉笑眼,在看到宅内地上铺着被褥,三个孩子男男女女挤着睡成一团时,双双僵在了脸上。
苏氏立在门口,只看福妹枕着侄女,侄女牵着不认识男娃的手,坐着依贴在人家身旁,登时心血冲顶,头晕眼花,扶住门框定了定神,确认睡在两个男娃中间的是自己的侄女后,又恨又气,怒嚎:“苏幼婉!”
福妹先一个机灵惊醒,苏幼婉紧随其后,两个软弱的当真如苏氏所说,鹌鹑似的贴在一块,惊恐的各望着自家的怒火中烧的女性长辈。
刚睡醒眼前还迷蒙着,情况还没辨清,苏幼婉只看叔母气势汹汹迈进来,地砖都要叫她踏出窟窿似的,扬起巴掌就要落在她脸上,却生生被勒停在了她面颊的三指外。
苏幼婉惊了惊,顺着握紧叔母手腕的修长指节、横展的长臂望过去,惊愕道:“官、官人,你醒了?”
唐铉被苏氏震耳欲聋的一嗓子吼醒,睁眼就见这妇人挥手要打他身旁的小娘子,没多想,伸手阻止了她掌掴的动作,慢慢撑身坐起。
缓缓而问:“你是何人,又凭何打她?”
苏幼婉的手还在他的掌心里,他便握了握,语气软和三分,脑海里莫名浮出两个字,脱口便道:“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