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入宫陪伴太后,实则阮萤等人两三天才能见上太后一面。太后允了她们自由,后宫各处她们若想都可随意走动。
宫规森严,尤其林姿燕刚入宫就遭了罚,她们心有戚戚不敢招摇。待在西侧殿也不是没事做,她们没经过选秀对宫中规矩不甚清晰,每日都在跟各位嬷嬷学规矩礼仪。
接她们入宫的嬷嬷也陪她们住进了西侧殿,学规矩时都在各自院里,并没有凑成堆。规矩冗杂,学久了头脑发胀,王襄常来绿蕊阁寻阮萤。
当初王襄和林姿燕为了清净选了东西两边的漱芳斋和快意轩,阮萤则住进了夹在中间的绿蕊阁。王襄好玩好热闹,不找阮萤也会找林姿燕,经过绿蕊阁的时候都会进来问她要不要同行。
林姿燕对阮萤有敌意,一开始存了拉拢王襄抱团冷落阮萤的心思,经过太后责罚她有所收敛,没再插手王襄和阮萤的关系,不过她对阮萤的敌意并未消退,自顾自地孤立起阮萤,不往绿蕊阁去也不主动跟阮萤搭话。
她这般态度,阮萤自然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除去一起去见太后,只有王襄硬牵线她们才会碰上,不咸不淡地说两句话。
至于王襄,真是个妙人。暗地里害人出糗的是她,明面上热络活泼的也是她。
事后阮萤认真想过,那日她在左,王襄在右,林姿燕挤到中间时,王襄的脚怎么都不该横在她脚下。人多挤在一起的时候难免有状态,王襄或许不是有意为之。但太后因此错罚林姿燕,畏惧太后威严当场不说便罢,怎么后来林姿燕那么伤心时也没听过王襄解释。
各有各的小心思,再和王襄相处时,阮萤存了个心眼,不主动亲近也不刻意冷落。
八月初七的午后,太后传她们到御花园。
上回在宁寿宫的园子感受过太后威严,即便御花园奇花异树繁多,阮萤等人也只敢用余光欣赏。沿路宫人众多,还有侍卫守在路侧,人多却静,不由叫人紧张。
阮萤觉得奇怪,之前随太后逛园子不曾有过这般大的阵仗,难不成是因为今儿个在宁寿宫之外?还是花影深处有大人物……
不远处是浮碧亭,冯安公公在亭前小径迎她们,低声在她们耳侧提醒:“各位姑娘,皇上在里头陪太后说话。”
耳畔传来王襄的抽气声,阮萤的惊讶和紧张不比她少。进宫还不到十日,没想到这么快能见到皇上,一颗心猛地提起来。
“参见皇上,参见太后,皇上太后万福。”
幸好跟思平嬷嬷认真学了好几天礼数,阮萤行礼时已经不用偷偷瞥着王襄她们了。
除去第一日,太后待她们一如思平嬷嬷所讲的慈悲:“今儿天上不见云,一路过来晒着了吧?先坐下喝口茶润润嗓子。”
“谢太后。”
亭内垂了一道珠帘,她们坐在珠帘之后小心端着茶盏,生怕发出响动惊扰珠帘另一边皇上和太后的交谈。
“王将军家的爽朗,林学士家的有灵气,阮侍郎家的柔婉。都是好姑娘,皇上要不要见见?”太后压低声音。
循着太后视线看向珠帘,转瞬便被亭外的飞鸟吸引。
“皇上。”周识檐并未言语,太后紧逼。
飞鸟消失在天际,周识檐收回视线,神色冷淡:“听闻她们一入宫就惹得母后不愉。”
皇上早说过不喜欢后宫争斗,太后替她们说话:“刚来不懂规矩,都挺伶俐,稍微教了两天就好了。”
周识檐敛眉:“万州水患刚休,万千灾民流离失所。母后,孩儿不愿浪费精力。”
“皇嗣也是社稷安宁之保障。先帝时后宫不宁,如今皇上不理后宫,是怨哀家当年失责治理不当,诛哀家的心吗?”
太后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施怀柔之策。
“孩儿有错,母后切莫伤神。”
秋风卷珠帘,帘后几道身影若隐若现。周识檐顺着太后的意思再望过去,隐约看见一双熟悉的眸子,玩味地看她眼尾小痣:“后宫向来清净,孩儿担心一时难以适应,望母后体谅孩儿。”
和皇上的视线撞上,阮萤被烫到一样往后缩,脸腾地涨红。
本来阮萤她们垂眼端坐,不敢逾矩。偏偏皇上与太后轻声交谈,又有珠帘遮掩,三个人都按耐不住好奇,一个学一个地往帘后偷瞄。
起初阮萤没有动心,可是秋风忽起忽歇,珠帘碰撞声忽强忽弱,与宁国公府假山后别无二致的清冷声线钻进她的耳朵,下蛊一样削弱她的理智。
亭内的小动作逃不过太后的法眼,太后笑开:“慢慢来,皇上先留一个在身边。”
“朝政繁忙,劳烦母后帮忙。”周识檐拢袖起身,“留个省心的。”
交了兵权的将军,选错边的学士,根基不牢的侍郎,留谁都没什么差别。
“好,哀家帮皇上把关。”
事情说完,皇上要去勤政殿,太后忽然想起什么,问:“钱太医开的补汤皇上喝了吗?”
周识檐勾唇,笑意未达眼底:“总是忘了喝。”
太后皱眉:“那怎么行,哀家派人日日给皇上送去。”
“是朕不好,处处劳烦母后。”
“母后甘之如饴。皇上不是还有政务要忙,快去吧,别又熬到夜深,身子要紧。”
慈母孝儿,一派和谐。
阮萤等人起身行礼:“恭送皇上。”
皇上走后,太后没有多留,和阮萤几人说了几句便回了宁寿宫。
皇上鲜少在后宫行走,宫宴时多在前殿后大臣们饮酒,是以王襄和林姿燕虽进过宫,却也和阮萤一般没见过龙颜。浮碧亭内太后和皇上说话声音虽轻,但没有刻意防着亭内众人,将内容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皇上会在她们三人中留一人,难免振奋。
还没踏进西侧殿的大门,王襄就憋不住话:“方才风把珠帘吹起,我和皇上对上了眼,吓得我差点叫出声。”
林姿燕抚了抚心口:“我也是吓了一跳,幸好风及时停下,不然我又要丢脸了。”
不止是阮萤,她们都觉得皇上看见自己了。
“不过皇上当真是龙姿凤章,俊美无俦。阮妹妹,你看见了吗?”王襄扭头问阮萤。
阮萤抿唇没有回答,扫一眼四周后小声提醒:“进屋再说,小心太后降罪。”
“啊唔。”
谁敢在宫里随便谈论皇上,王襄赶忙捂住嘴,眼珠子来回打转,示意阮萤和林姿燕到快意轩小坐。
阮萤佯装看不懂,独自回了绿蕊阁。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虽然王襄她们都说皇上是在看她们,但阮萤总觉得皇上在看她。
浮碧亭三面透光,日光打上密密的珍珠帘幕,晕开的珠光随风荡漾,映得浮碧亭透亮,阮萤看皇上,一如假山那日逆光。
珠光不似阳光那般有侵略性,只将皇上的轮廓晕开。阮萤清晰瞧见他微凸眉弓下冷峻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在俊美的脸上拉出影子,长影下唇色淡薄,下颚线清晰。他只着一身藏青常服,起身离开浮碧亭时,玉立如松,清隽疏朗。
阮萤在阮府描小像时曾描了一张他的轮廓,也曾多次在脑中描绘猜测他的五官,都不抵今日惊艳。
见她失神,思平嬷嬷止住来回的宫人,吩咐她们放慢手脚,莫惊扰贵人。
没过多久,冯安公公带着食盒到西侧殿寻阮萤。
太后体恤皇上勤政,特着太医院熬了滋补的汤食,让阮萤给皇上送去。
冯安公公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刚到西侧殿王襄和林姿燕就收到消息,迎出来时听到太后的嘱咐,看向阮萤的眼神带了些复杂。
“阮姑娘快去吧,久了药性就淡了。”
雕牙四层透花提食盒,通身象牙白色,内含四层屉格,每层都有工匠精心雕刻的花、鸟、兽、船,连提手都雕有八仙,精致易碎。
莫说食盒里的补汤,单就这食盒都容不得闪失。
好在能进皇上口的膳食都要经过层层检验,不是随便谁都能经手的,阮萤只需和宫人们一起将食盒送去勤政殿即可,无需亲自上手。
阮萤舒了口气,由太监领着出了西侧殿往勤政殿去。
食盒里装着补汤走不快,没走多远王襄追了出来,阮萤猜是冯安公公走远了。
“阮妹妹,你没往前朝走过,多有不熟,我陪你一起去吧。”
阮萤为难:“这……不合适吧。”
王襄摆手:“想哪儿去了,我就陪你走到内务府,再往前我哪儿敢瞎闯。”
“好吧。”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阮萤对王襄不放心也不好拒绝,只能暗中防备。
食盒在宫人手上,前后都有人护着,王襄应该不会蠢到在大庭广众下使坏。
“呼,幸好这差事没轮到我头上,不然我肯定要紧张得不会走道。阮妹妹你别怕,我回去给你备壶安神茶。”拐弯就是内务府,王襄不拖泥带水,如她之前所说送到内务府就回去。
王襄的脚步很快,一会儿的工夫她的身影便隐在宫墙之后。一路无事,阮萤只当自己小心眼。
“姑、姑娘……”宫人颤颤巍巍叫住阮萤。
阮萤顺着他们惊恐的神情往下看,被太阳晒得干燥苍灰的砖石上洇开一道深黑的水痕。再往上,食盒底部牙雕处还凝着一滴将落未落的补汤。
“奴才去把她扣下!”领头的太监冯奇是冯安公公新提拔的干儿子。
宫中阶级分明,虽然阮萤在宫中毫无根基,但这些宫人不能越过她,必须得等她拿定主意才能行动。
护送食盒的人多,拐角处狭窄,人与人的间距也小。王襄怕是一早就想好了要在这里动手,沿路陪伴既分散了阮萤的注意也降低了宫人的防备,趁着拥挤时大幅度转身道别。食盒里盛了汤,衣袖下微小的动作也能掀起波澜。
谁也料不到她竟这么大胆,敢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动手脚。
“扣下治罪就能免你们的罪吗?洒得多吗?”听多了思平嬷嬷的教导,阮萤知道这些宫人的不易,出不得丁点差错。她也怕,但一想到这么多人的安危系在她身上,她只能强装镇定。
冯奇好不容易才讨了冯安欢心,没想到当的第一个差就出了岔子,脸色阴沉得厉害。
提着食盒的奴才吓得脸色发白,想抖又怕汤再洒出来,三魂去了气魄:“不多,奴才没防她才……求姑娘救奴才。”
“洒得不多……我这有帕子,拿帕子把汤渍擦干如何?”阮萤想办法。
冯奇摇头:“不可,食盒内有封条,动过便不能呈上去。姑娘,回去吧,跟太后请罪,把王姑娘的作为一五一十讲给太后听。”
冯奇背后有冯安这棵大树,纵使上头降罪,也不会伤筋动骨,余下的宫人就不一定了……
“你猜王姑娘为什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做这事?她走在我们前头,占了先机。”
衣袖下的动作谁能说得清,况且不管谁的错,护送不力是不争的事实。
阮萤鼻尖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思虑后决定赌一赌。
“走,她找太后就由她找,我们去求皇上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