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鄂都林场的邬晓曼半夜从睡梦中惊醒。
她茫然地看着身旁睡得跟死猪一样的男人,下意识摸了摸青紫的眼角和下巴,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
熬到次日,她第一次什么也不交代就回了娘家。
“娘,我儿子在部队,还是在哪?”
邬晓曼肿着眼,劈头盖脸问过去。
“怎么了这是?”
邓婆子不解,“做什么突然问起他们,小袁可不喜欢你跟前头夫家的人有联系。”
“大妹,娘说得对,你既然嫁了袁孝平就好好对待他的儿女,安安心心给他打理家务,别去惦记别的了。你还年轻,想要自己的孩子的话,又不是不能再生。”
“等怀上孩子彻底在袁家站稳脚跟,袁孝平一家得把你当成祖宗。”
“晓曼,你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别任性。”
“……”
邬晓曼还没说什么,倒被娘家先说了一通。
本就愤懑的心情愈发压抑不住了。
“他不喜欢,你们就在乎他喜不喜欢?娘,爹,大哥大嫂,你们都不问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吗?你们是看见了当看不见是不是?”
邬家众人脸色倏变。
被当众戳破这点,脸色是个顶个的难堪。
邬老头抽着水烟,沉默许久。
抬起浑浊精明的双眼,“大妹,床头打架床尾和,两口子打打闹闹很正常,不问是怕问了你没面子。你连个男人都拢不住,光跑家里撒气有什么用?”
“就是呀。”
“你男人一天忙着呢,家里的事你如果办得妥妥当当,他哪有心跟你打架?”
邬晓曼错愕地望着齐齐点头的家人,忽然开始怀疑以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全是哄她的。
什么舍不得她离家远。
什么孩子拖累她,他们舍不得。
什么袁孝平能保她衣食无忧、下半辈子富富贵贵……
假的,全是假的。
邬晓曼冷下脸,“爹,娘,你们不必扯那么远,我只是想问一下文明文宣跟他小叔在部队还是在哪里?”
这次沉默得更久了。
“回老家了。”
得了准话,邬晓曼不再跟娘家人聊二婚后的委屈,她现在恨死他们了。
拔腿回到林场便要去开请假条和介绍信,走到半道,想了想,又转身回去了。
只是给关阳的大儿子去了封信。
她是哭着回邬家的。
才半天功夫,就有好多人跑去问袁孝平是不是跟邬晓曼闹了矛盾。
当晚,邬晓曼就又挨了好几个耳刮子。
这次她彻底爆发了。
指着袁孝平破口大骂,把二嫁以来所有的委屈全发泄出来。
连娘家都被她骂了个遍。
也该骂。
前夫谭民生的抚恤金有一半花在大哥调岗上,她嫁给袁孝平没多久,嫂子也安排进林场成了临时工。
现在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他们就万事不管了……
邬晓曼更气自己蠢,不该轻易被娘家的糖衣炮弹蛊惑,放弃孩子,放弃婆婆住的那个小院子。
按理来说。
她丈夫民生是老大,应该分大头,民生死了还有他们的孩子文宣和文明。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她脑子太懵,才会听了娘家爹妈的撺掇。
怕计较太多、牵扯太深甩不开两个孩子,妨碍后半辈子的幸福。
这才没问那院子究竟怎么安排的。但现在,房子无疑成了她的退路。
邬晓曼不想天天挨打,她要去争取自己的权益,不,为儿子争取属于他们的东西。
自以为有了退路的邬晓曼当场跟袁孝平互殴成一团,混乱中还趁势把平日里跟她作对的继子继女也打了。
以一对三,惨得很。
她干脆顶着浑身的伤,大半夜敲响了林场妇联主任的门,要求跟袁孝平离婚。
另一边。
奚苏华和奚明冬回家,听了家里人对谭乐生的看法,两人总算放心不少。
第二天,奚苏华特意请了半天假,总算见到了妻子夸个不停的谭乐生。
当即啧了一声。
很小声地自言自语:“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谭乐生当兵出身,听觉出众。
奚父再小声,他也听得清清楚楚,更别提那挑剔的眼神跟长满了刺似的,疯狂往他身上扎扎扎。
他神色未变,温温和和地笑着打招呼。
“叔叔,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我就多带了一个过来,下了班可以听听广播放松心情。”
他怀里抱着两个收音机。
一个扎了红带子,一个没扎,两个收音机一银一黑。臂弯还挎着军绿色的包,包里是奚明亚交代的糖、点心,以及几包烟和钱。
“明亚,我来了。”
奚明亚刚起床,打着哈欠,揉吧着脸颊走过来,“咦,红灯711?”
许是刚醒,她嗓子不像之前那样清亮,微微沙哑,宛若手指搓沙,莫名挠人。
“嗯,沪市货。”
这时候沪市货就代表了高级货。
像照相机就要用海鸥牌,收音机就要红灯,缝纫机当属蝴蝶牌……能数得出名的牌子,大部分是沪市的,家里有个一件两件,嚯,可招人羡慕了。
这不,一听谭乐生来了,不用上班的刘桂花、朱大姐和蒋大爷几个摇着蒲扇围了过来。
刘桂花一瞧那两个崭新崭新的黑匣子,酸得眼睛都发绿了,“奚老焉儿,你这是享上福了呀。”
“你家早享福十年了,还不兴我也享啊?”
奚苏华笑眯眯地回了一句。
噎得刘桂花直翻白眼,“那我没你们有福,你女儿金贵些,随手扒拉个女婿都能送你们收音机,羡慕死个人了,以后也不愁了吧,大丫指定拼命往家里扒拉好处。”
边说边给谭乐生使眼色。
谭乐生:“……”
奚明亚懒得听他们互相内涵,伸手拽谭乐生胳膊,把他往屋里拉。
谭乐生愣了一下。
胳膊处的温度不断攀升,他目光落在对方白皙纤长的手指上,微微走神,脚下却一点没打磕巴,顺着奚明亚的力道往前。
他们一走。
等着摸摸收音机,摆弄两下的蒋大爷和奚苏华也跟进屋。
他们进去了,朱大姐和刘桂花对视一眼,也默契地跟过去凑热闹。
奚明亚一看,屁股后头跟了一串。
得,白把人分开了。
她叹了口气,无奈扶额:“我回屋换衣服,等我两分钟。”
谭乐生:“你慢慢来,不着急。”
刘桂花挤眉弄眼:“你跟大丫要出门逛公园啊?”
“不是,去开介绍信领证。”
朱大姐惊讶:“这么快?”问完她自己就想到原因了,嗐,还是为了下乡那事。
刘桂花也想到这一层。
撇撇嘴,又羡慕又发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允许插队知青回城,我家大丫今年25,已经是老姑娘了,再不回来就得砸手里,总不能真让她找个泥腿子嫁了……”
别人家越是喜气盈盈,刘桂花就越酸,寻了借口就要回去。
朱大姐还想听听收音机。
可屋里就剩三个大老爷们,她一个女同志杵在这儿显得很尴尬,便拽着刘桂花不让她走,“你不看看除了收音机,小谭还带了什么来?”
刘桂花顿住脚,不说出去了。
她这人闲不住嘴,安静一会儿就要开始作妖讨人嫌。
“小谭,买了收音机,没买自行车?你们结得这么急,三十六条腿准备好了吗?”
奚苏华皱眉:“刘烂嘴,你家二丫头出嫁别说收音机自行车,连床铺盖你都没准备,还有空管我家闲事啊。”
“问问噻,董桂花炫耀你们得了个好女婿,我就想知道有多好,别是她打肿脸充胖子。”
“奚老焉儿,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天天帮你家董桂花跟我们扯嘴皮子,你跟我们这些老娘们有啥区别?”
刘桂花就不明白了,自来干架都是女人的事。
谁家老爷们总跟女的逞嘴上功夫啊,不嫌跌份。
奚苏华哼一声,懒得搭理她。
谭乐生看出两家不大对付,心念转了两圈,“咳”了一声。佯装忽然想起什么,打开绿色帆布包,满满一兜子糖。
还是大白兔呢。
朱大姐和刘桂花顿时忘了三十六条腿的事,笑得满脸褶子跟朵菊花似的,等着接喜糖。
谭乐生一人抓了一把:“忘了给大家喜糖了。”
“叔叔,蒋大爷,来根烟?”
散完东西,他特地将原本打算等董桂花下班再给的存折掏了出来,“叔叔,这是给明亚的。”
奚苏华还没接。
存折先一步被离得近的刘桂花夺了过去,也是谭乐生手上故意没用劲儿,她才能轻易夺过去。
刘桂花翻开一瞅,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朱大姐见她说不出话,反复被什么镇住的样子,按捺不住好奇凑了过去。
瞳孔同样瞬间放大了。
整整一千块!
是她们见识少,还从没见过哪家新郎官出手就是一千彩礼呢。
家底这么丰厚的小伙子,不显山不露水,怎么之前一点没传出消息啊?
要是跟自家姑娘看对眼,一千块彩礼给自己多好……
两人成功把自己酸成了柠檬。
奚苏华瞥了眼“新女婿”无害的笑容。暗骂看走眼,这哪是妻子嘴里的没心眼的实诚小伙,分明明白得很。
他没好气地把折子拿了回来。
看也没看,又塞回谭乐生手里。“咱家不扣男方彩礼,你给明亚就好。”
正说着,奚明亚换好衣服出来了。
谭乐生今天穿的公安制服。
今年遇上改制,公安制服由72式换成74式,颜色由原本的上下蓝换为上白下蓝。
他身躯颀长,宽肩窄腰,站姿如松分外挺拔。待看清奚明亚的打扮,谭乐生嘴角不由得翘了翘。
奚明亚也选了白蓝搭配。
简洁的白色衬衫配上蓝色的半身及膝裙,大伙儿心里没有情侣装的概念,但当两人站一块时确实让他们眼前一亮,忍不住感慨这是一对璧人。
便是走出去了,不用特意给人介绍,人家也能心领神会两人的关系。
而衣服其实是奚明亚特意搭的。
虽说这婚结得功利十足,但谭乐生本人如果跟周威那头猪一样,她不一定下得了嘴。
毕竟能靠签到吃低保。
签上一年半载,商城里的大部分东西能兑换两三样。
全是天上掉的馅饼,白得的,还嫌弃啥?
谭乐生就很好。
甩了前头的吴庆年十条街,哪怕没有系统的奖励吊着,为了不下乡,她也愿意跟他结婚。
“走吧。”
谭乐生将存折递给奚明亚:“叔叔说由你自己管着。”
奚明亚好奇。
翻开瞄了一眼,讶然:“不是说了六百吗?怎么还多了?”
谭乐生笑:“缝纫机你不要,自行车你说家里给陪嫁,省下的部分就放一块了。”
他说得轻飘飘。
刘桂花握着朱大姐胳膊的手下意识勒紧。
一时间不知道该酸别人家女婿懂事,还是酸董桂花两口子竟舍得陪嫁自行车。
朱大姐被陡然勒那么一下,差点呲牙。她不动声色斜了眼刘桂花。
视线不经意扫过右侧柜子,发现那儿多了两罐麦乳精、一罐蜂蜜,一袋苹果,还有三大盒桃酥,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谭公安昨天拎来的。
再望向奚明亚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奚明亚没注意到这边的眉眼官司,点点头,语气俏皮:“那我就收着了?”
随后极其自然的将存折放进了小布包里。
直接省去了婉拒、对方再塞再拒,推拉好几个回合才“勉为其难”收下的功夫。
奚苏华&蒋大爷仨:……
几人不约而同望向谭乐生,欲言又止。
只见谭乐生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踏出门时还温柔地递了颗奶糖过去。
“还没吃早饭吧,吃颗奶糖垫一垫,一会儿开完介绍信咱们先去吃饭,再去民政局。”
“唔,谢谢。”
奚明亚撕开糖纸,浓郁香甜的奶味儿顿时盈满口腔。她眼睫弯弯,伸出食指轻轻戳谭乐生手背,“你也吃呀。”
谭乐生嗯了声,剥开一颗,果然很甜。
街道办开介绍信非常顺利。
两人在面馆对付着吃了点,便去民政局领证。
领证过程也十分顺利。
人不多,几乎没怎么排队,不到十分钟,领完证发完喜糖,两人就拿着薄薄的“奖状”出来了。
“咦?我妈五几年被街道办催着补结婚登记时,她的结婚证上写了布、棉花和糖的配额,咱们这个没有。”
“遗憾了?”
“不至于~~~~你这是看扁我。”
“对不住,是我从门缝里看人,把高大伟岸的奚明亚同志给看扁了。”
“哈哈哈,小谭公安你还挺能贫呀。”
领证前后跟换了个人一样。
谭乐生收敛笑容,语调正经起来:“不开玩笑了,我上班,你回去收拾,下了班我去接你?”
他看了眼时间。
忽然想到兜里的手表还没送出去,刚才光顾着应对街坊们了。
忙摸出来递给奚明亚:“我估算着调了长度,你看看合适不合适,不合适等下班回来我再弄。”
“你眼神这么厉害啊?”
奚明亚倾身歪头看他,晃了晃莹白如玉的手腕,“那我现在戴上看看。”
“咳。”
她的脸陡然在眼前放大。
谭乐生心脏骤然被一只大手捏紧,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贴在裤缝的左手握拳、松开,反复两三次,才敢伸出扶住奚明亚,就连扶,也是轻轻托在她手肘位置,“我帮你。”
“好呀。”
奚明亚见他脖子泛红,决定不逗他了。身体慢慢站直,后退一步,伸直手臂。
谭乐生松口气。
心里却又隐秘的升腾起失落。
鼻间残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似乎在暗示他两人以后会有多么亲密。
脖子,耳朵肉眼可见更红了。
“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