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妈从61号出去时,两条腿飘的唷,嘴角都咧到耳后根了。
只要谭公安答应见面,这事就八九不离十。
明亚那姑娘吧,热衷把家里事全揽了的老一辈可能有不喜欢的。
相貌太好了。
偏偏人不够朴实勤快,而董桂花两口子也不晓得为女儿名声找补找补,那两口子全属于把“自扫门前雪”刻脑门上的人。
有道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家里大人性子独,谁想占他们点便宜他们跑得飞快,后头跟有鬼……呸呸呸,有什么东西撵似的。
当初棉纺厂有家人口多,想跟董桂花两口子换房子。
那会儿董桂花只生了奚明亚,院里的人都劝,说她生得艰难,以后大抵就这一个姑娘,不如做做好事跟人换一换,等厂里有空屋了再重新分回两间。
董桂花和奚苏华说啥都不让。
谁劝,他们就把谁打出去,一点面子不给,也不晓得说几句软话,两口子年轻,都强硬。
这么一来,谁不说这家子铁石心肠。
时日一长,闲话就多了。
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
一点点小问题被无限放大,董桂花得了个“董大炮”的称呼,奚苏华也成了大家嘴里的“奚老焉儿”。
都是不好的标签。
但要说真干了什么了不得的恶事,大家又说不出来。
而爹妈斤斤计较,不够善良无私,不是大家心里的“好人”,其他人下意识就觉得他们的孩子品行也不怎么样。
更别说姑娘长得俊。
美人尖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殷红嘴唇,个头既不随爸也不随妈。
一米七出头的奚苏华跟一米五的董桂花,生了个直奔一米七五的闺女,好些男同志在她面前都要矮一截。
她随便往那一站,满室生辉。
相貌亮眼的同时还兼具了“婆婆妯娌”不喜欢的心眼活泛,吃不得亏。
加上董大炮和奚老焉儿这对爹妈,多少叫人望而生畏。
所以提亲的人不少。
但真心觉得她好的却不多。
无非是儿子喜欢奚明亚漂亮有文化,当爹妈的拗不过,盘算着姑娘家再傲脾气再刁钻,进门肚子一揣,迟早能调教得老实安分,才捏着鼻子托人相一相。
谭公安就不一样了。
他上头没有长辈,挑刺的人少,明亚那些毛病在同辈眼里不是问题。嫁过来就能当家做主,多好的事儿啊。
至于孩子……
那就更不怕了。
棉纺厂一群小萝卜头,没被奚明亚收拾过的是少数,不还是服服帖帖喊“姐姐”。
桂花后头三个孩子更是打小生活在亲姐姐的关爱下,不照样茁壮成长了吗?
茁壮成长的三人:……坚强,不哭。
越想,徐大妈心里越美。
桂花家的谢媒钱,她拿定了。
徐大妈当天就找到董桂花提了谭乐生想见面聊的意思。
董桂花担心夜长梦多。
顾不得应太快可能叫男方轻视,爽利地将见面时间定在第二天上午。
事情定得急,除了奚苏华就只有明亚本人知道。
次日清晨,奚明亚难得没赖床。
弟弟妹妹出门上学后,她开始打扮自己。
她老早就想好了,等赚到五百积分就立马兑换彩妆套装,一个套装拆开卖,留一部分自己玩,卖一部分。
为了兑换商城里稀奇的商品,这桩婚事奚明亚势在必得。
奚明亚精心编好瀑布辫,又小心翼翼修了下眉毛。
在商城出品的水乳精华加持下,本就白皙不错的皮肤更是一点毛孔都看不到,嫩得能掐出水来,让那张妍丽的脸蛋愈发光彩照人。
“妈,我穿哪件衣服合适?”
她左手拎着一条浅绿色碎花连衣裙,右手拿着纯白衬衫。
满心雀跃地蹦到董桂花跟前。
董桂花正收拾碗筷,头也没抬,语气敷衍道:“哪件都行,都好看。”
“妈~~~”
奚明亚嘟嘴,撒娇:“你都没看。”
董桂花:“就那几身衣服,我不看也知道。”
奚明亚:……好有道理,无法反驳呢。
“那我穿裙子。”她想了想,还是裙子更搭今天的发型。
闻言,董桂花抬眼。
这一看,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一脑门问号——
她闺女今天是不是太俊了点?
皮肤水润光滑的白里透红,像半熟的水蜜桃,好看得把她这个亲妈都看呆了。
之前有这样吗?
董桂花视线落在奚明亚脸上,好一会儿才渐渐往两件衣裳上挪。
顿时眉心不由得拧出道褶子,“是不是穿得稳重些更合适?”
毕竟谭公安养着几个孩子,怕是相不中心思全在打扮上的女同志。
“我看衬衫更适合今天的场合。”
“是吗?”
“既然妈你说衬衫合适,那我今天还就要穿裙子了。”
奚明亚眨眨眼睛。
调皮地笑了笑,赶在董桂花骂人前跑回屋换衣服去了。
董桂花:“……”这祖宗,不听还问。
约莫过了一分多钟,董桂花终于反应过来闺女在嫌弃自己的审美。
尽唱反调呢,这破孩子!
奚明亚换好衣服,举着镜子臭美了半天,等厂里广播开唱歌,她才踩着点出门。
“大丫你这辫子编得挺别致啊,唷,穿这么漂亮是干啥去呢?”
“刘阿姨,我有名字的。您下次再喊大丫我就当没听见了噢。”
“就你事儿多,大丫哪不好,多亲近啊。”
奚明亚翻了个大白眼,“不好,不喜欢。”
“我不跟您说了,回头见。”
刘桂花看着那道婀娜远去的背影,咂咂嘴,眼珠转了两圈。
扔下扫把,跑对门屋开唠。
“朱大姐,你跟董大炮聊得来,她给她们家大丫相谁了?是不是周厂长家的周威?”
“……”
奚明亚前往相看公园的同时,棉纺厂单元楼里,伤了手的杨南刚从卫生院回来。
妹妹杨西在学校,杨母在糊火柴盒。
见他手左手包得像猪蹄,绷带还渗血,吓得尖叫一声,“怎么回事这是,咋伤成这样啊,南子?”
杨家住二楼。
一个三十多平的小二室。
杨父为保厂里资产命丧火海。
厂里看孤儿寡母可怜就分了房,还让当时才十四岁的杨南顶了他爸的岗。
因这,街道办也时不时分派给杨母糊纸盒的活儿,一家三口这些年过得还行。
杨南扯了下嘴角,摇头,“娘,检修机器伤着碰着很正常,现在不疼了,您别担心。”
“什么正常的,正常你师傅怎么不安排别人去?我看他就是不重视你。”
“娘——”
“您说什么呢?”
杨母垮着脸,嘟嘟囔囔:“娘还说错了?都有招你做女婿的意思,还让你干那么危险的活,你就说他……”
“娘,没有的事。”
杨南脸色不好,厉声打断杨母的抱怨,“师傅一直很关照我。”
“师傅可能没有让我跟明亚结婚的意思。”
杨母愣了。
脸色倏地一变。
“咋、咋没有呀?”
她有些慌神了。
不满归不满,但儿子同奚明亚结婚,奚苏华就成了老丈人。
这老丈人带女婿,肯定会更用心更不藏私。
不管咋说,奚苏华毕竟是棉纺厂里唯一的六级技工,带了好几个徒弟出来,有这么个老丈人在,儿子以后会走得更顺。
儿子好了,这个家才能好。
这个道理杨母很明白。
“先前,你师傅,你师傅他为他家大丫头的事发愁,这都跟你讲了,不就是暗示咱家去提亲吗?”
杨南沉默,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他确实很难过,也不甘心。
可不甘心又如何,这事没过明路,奚苏华确实没说太明。
而当时自己……
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杨南快被懊悔的潮水淹没了。
如果当时师傅说明亚相看失败,周威又一直纠缠时自己不畏首畏尾,不犹豫不决,而是主动站出来表明对明亚的心意。
或许这桩婚事能成。
但现在——
师傅已经在为明亚相看他人了。
杨南胸口闷闷的,“娘,师傅没有那个意思,是咱们误会了。”
杨母听不得这话。
想到楼里邻居聊的那些,不知怎地一股被折辱的感觉油然而生。
手里糊了一半的火柴盒重重往桌上一摔,大骂:“误会什么误会,我看就是你师傅嫌贫爱富想卖女求荣,没那个意思做啥跟你说那些?”
“他以为咱们不知道奚明亚跟周威的破事啊——”
“娘,您说哪儿去了?周威能跟明亚有什么事,您别听风就是雨。”
杨母一怔。
眼眶渐渐湿润。
儿子居然为了外人凶她这个亲妈,这就是她辛苦半辈子养大的儿啊。
早知道,不如溺死在粪桶里算了。
大抵寡母都容易出现儿子被别人抢走的心态。
本就觉得被折辱,理智在悬崖边缘摇摆的杨母言词愈发难听。
“没什么事,咱厂里那么多漂亮姑娘,不说余主任家的甜甜,就说二车间那一枝花梦妮儿,哪个不是精精神神的,怎么周威不纠缠她们,非得纠缠奚明亚?”
“哦,就因为好看?别的女同志就不好看了?”
“她要不给甜头,副厂家长的公子能为了她违背父母,跟爹妈抗争?”
“娘你——”
“欧阳眉亲口说的,她儿子为了让她和周副厂长同意两人的婚事,把家里给闹得乌烟瘴气的,这要没点什么,他能做到那个地步?”
“你上回讲你师傅那话,你高高兴兴跟个傻子似的,娘没泼你冷水,其实我根本不满意这个儿媳妇人选,不说难听话是看在他是你师傅女儿的份上,给他们留脸,她还瞧不上咱们了,tui——”
杨南震惊母亲是这样看待明亚的。
先前自己提起师傅的意思,她明明很高兴,说起明亚都是夸的,明明很喜欢明亚啊,怎么就……
看母亲越说越过分。
自己数次开口都被打断,再这样嚷嚷肯定闹得整栋楼都听见。
话传到师傅耳朵里,师傅怎么想自己,明亚怎么看?
杨南脸色发沉。
试图劝阻无果。
无奈,左看右看,最后,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搪瓷缸上。
眼前一会儿是奚明亚戏谑的脸,一会儿是师傅严肃的面孔,耳边充斥着母亲恼羞成怒的恶意揣测。
听着,竟愈发刻薄荒唐,跟印象中的母亲尤为割裂。
偏他心知肚明母亲的“变脸”全是为了自己。
杨南羞愧不已。
多少也有一些“美梦破灭,不想回顾”的难堪。
从上午听师傅提起,他很努力地假装不在意,假装只要奚明亚不用跟周威那种人渣在一起就很好。
他真的努力了。
偏母亲要戳破这层伪装,让他不得不面对那一刻的懦弱犹豫,面对自己并非全然没有希望,而是被自己的性格破坏的现实。
杨南嘴里发苦,咬着牙,抄起搪瓷缸往地上砸去。
“乓乓”两声。
杨母猛地一惊。
吓得瞳孔放大,浑身颤抖。耷拉松垮的脸颊也跟着颤了颤。
杨南:“娘你刚才的话,过了。”
杨母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似是不敢相信一手养大的儿子跟自己唱反调。
杨南别看眼。
不去看杨母气愤的脸,也不敢她渐渐湿润的双眼。
深吸了两口气。
待情绪转缓,尽可能地用温和的语气劝诫母亲,也把最不想正视的那一面袒露出来。
“娘,不管师傅先前有没有这个想法,是我怕得罪周厂长没敢迈出主动那一步,跟明亚无关。”
“你不用迁怒到旁人身上。”
“是,我是对人家有好感,但人家私下从从没跟我接触过,我只在她给师傅送饭时见过她,至于周威……”
杨南顿了顿,神情不屑,“他是什么老实人吗?去年他追着田梦妮,害得人女同志只敢躲保卫科,这事你也知道的,你还说他害人。怎么能为了骂明亚把他们弄一块说?娘,你以前教我做事要坦坦荡荡,跟谁相处都得诚心,对待师傅更要尊敬,也不要听外面那些长舌妇的瞎话,您今天……”
杨母怔怔的,面上渐渐浮现出难堪。
引以为傲的儿子用自己过去教他的话来指责自己,心口宛如插了一万把剑。
从前有多自傲身为寡妇把儿子养得踏实勤奋端正孝顺,现在就有多郁闷。
她儿子……
好像正直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