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慎收到了陈芜送的橘子。
宛城盛产橘,很少有人知道,谢慎的家乡在那里。
其实谢慎的出身比表面更低,他农户出身,幼年便已展露出聪慧的才能。为了让谢慎能够奔赴科举、走上仕途,生父将他过继给寒门的鳏夫舅父。
谢慎年少扬名、中秀才不久,舅父便因病去了。后来谢慎科举及第,名列前茅。他也没想到,全家舔着脸高攀来的关系,在京都世家眼中只是最低等的存在。若没有帝师谢元的赏识,谢慎早被遣到下县为官。后来为了避免牵连家中,谢慎就跟家人彻底断了关系,家人们也只当是高攀,亲口说过就当没生他这个儿子。
有时谢慎看着世家在朝廷上风光,时常会想,如果当年他爹知道仕途路是这个样子,是不是就宁愿让他不读书、不识字,一辈子当个种地的农夫。
谢慎跟家人分离时年纪尚小,相互间没能建立多深厚的情谊。
谢慎不思念家人,却会在每年秋获时,回忆起幼年吃橘的场景。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因为口齿伶俐、最为聪慧,家中长辈非常喜爱他。每年秋获,他总会得到最大最甜的两颗橘。他不像别的孩子那么不舍得吃,他会搬矮凳在家门口坐下,大片大片地掰橘皮扔地上,根本不用担心浪费。饱满多汁的橘肉,是谢慎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原本,没人发现谢慎的这个秘密。
直到陈芜进谢府第二年,她察觉到每年秋获,谢慎总会差遣下人去采买橘子,即便不新鲜,谢慎也会吃到最后。
谢慎是个不重私欲的人,特意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本身就是个问题。
陈芜主动问了谢慎,谢慎心绪不静,随口提起家中长辈每年给他两颗橘子的事。
起先,陈芜可能只当他喜欢,后来许是从哪听说了他的身世,每年宫中上贡橘子,她总会安排人偷偷选些上品送来。
陈芜就是这样敏锐聪慧的女子,许多事不用谢慎说,她自己都会注意到。
谢慎看着今年的一筐橘,橘子饱满圆润、色泽明亮,一看就香甜无比。
谢诗茹的远去,两坛烈酒被一碗醒酒汤洗净。对谢慎来说,在与陈芜闹矛盾的当口,没什么比这筐橘子更好下台阶的了。
谢慎决定亲自进宫‘谢恩’,以往他从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些小事上。说到底,他发现了陈芜的一些变化,却不知如何扭转,只能让自己显得更‘心诚’些,等着陈芜下台阶。
在谢慎的计划中,陈芜与他默契十足,她心悦于他,必不会太‘刁难’。
可他进宫求见‘太后’,乾安宫宫人的反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徐贵上前迎他,显然面露难色。
……
陈芜在御花园等候画师作画,徐贵心虚地将谢慎引去,生怕谢慎追究他‘知情不报’。
徐贵觉得自己很冤,很有难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谢慎与陈芜生了矛盾,那夜陈芜留宿晚归,徐贵本想着两位主子应该和好了,谁成想、陈芜犯心疾时,却还是特意吩咐他不要向谢慎多言。虽借口是不让谢慎担心,但徐贵总觉得哪里不对。
徐贵看得出来,陈芜对新来的画师很感兴趣。她旁敲侧击地关心修画进程,下人们禀报画师来历,她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点猜测,跟取下先皇御画可是两回事。只是之前徐贵禀报陈芜情况,并未得到谢慎反应,徐贵深知其中重要,没有确定不敢胡言。
刚好那画师提出要给陈芜作画,徐贵便想着再观察两天看看。
哪知道,才第二天,陈芜就被谢慎抓个正着。
徐贵低头弯腰,顶着来自身后的压力,把谢慎带去御花园湖心亭。
隔着蜿蜒廊道,徐贵在岸上远远偷看湖心亭画面。好在,那画师与陈芜相距甚远,虽然是偏僻的湖心亭,但小喜和宫人都随侍左右,应该不是私会、只是简单作画罢了。
徐贵正要将谢慎带上廊道,却被一旁看守的禁军拦下。
禁军侍卫打量谢慎,戒备的模样,仿佛这个乱臣贼子,会伤害到他们柔弱的太后主子般。
“太后娘娘有令,任何人过此廊道,都得禀告。”禁军侍卫相互传眼色,立刻有人前往湖心亭通传。
谢慎自从乾安宫离开便神色不愉,徐贵的心虚,无疑在指证他最烦心不愿的一个事实。禁军在此拦截,更是让谢慎的思绪,一下游移到多年前。
……
那天,陈芜被先帝册封为皇后。
当时朝廷上下正因先帝废后的事争吵不休,先帝的一道圣旨,将所有矛头直指陈芜,一时间、没人再议论先帝的对错,全在指责陈芜狐媚,迷惑先帝,罪无可赦。
陈芜的出身太低,身世也不够清白,她被先帝破格留在宫中,本就颇受争议。后来她荣升贵妃,与废后争艳,落在世家眼中,更是下贱妖道。
人人都道陈芜好运,嫉妒她得到盛宠,只有谢慎明白陈芜有多难,为她心生担忧。
立后圣旨一下,先帝为了阻绝大臣反对,直接罢朝一日。清流一党,虽与废后敌对,但依旧不屑陈芜狐媚手段,对陈芜的诋毁比之世家还要猛烈。谢慎率领清流一党,不可避免要随大流装样子,故而跟着六部的几个官员,一同求请叩见先帝。
当时正值七月,御花园湖心亭荷花正盛,禁军也是这么拦他们,谢慎便与几位大臣在太阳底下站着,远远望着湖心亭的先帝和陈芜。
最终,先帝松口了,召谢慎与礼部、吏部两位大臣上前。
他们走过蜿蜒的廊道,来到湖心亭亭外候着,这才发现,先帝一直在亭沿坐着。谢慎细心地观察了日头,推算出不久前,先帝并不在亭影中,而是与他们一样身处烈日之下。
先帝在为陈芜作画,整个湖心亭被陈芜一个人独占,她坐在亭沿、倚着倚靠,目光落在满湖荷花上,神色淡淡。
当时的吏部侍郎是废后氏族的人,二话不说便跪下陈情,嚷嚷的每句、与其说是劝谏先帝,不如说是在羞辱陈芜。
毫无意外,他们三人都跪了。
那时先帝说了什么呢?
先帝沉默许久,手执着画笔,比划着愠怒道:‘朕只是想给皇后画幅画,结果也不得安生。美景当前,闹得皇后也不愿开怀。’
谢慎当然注意到先帝身前的那副画。先帝潜龙时便习得一手好丹青,被父兄当做玩物丧志,平日里呼来喝去,让他帮忙绘画人像,以美人图为最。先帝登基后以此为耻,常以江山美景为画,私底下再没绘过人像。
但他在为陈芜作画,他将陈芜置于画的最中央,满湖荷花都赠以她点缀。
先帝勾勒了全图,唯独没有为陈芜画脸。先帝虽然在笑,但压抑的怒气却全朝着他们发泄。
‘不如你们这些大臣帮朕想想办法,若是把皇后逗笑了,朕重重有赏!’
他们当然不愿,拿不准先帝心思的他们,全都跪着不愿吭声。
烈日当头,两刻钟后,陈芜开口了。
原本谢慎以为,陈芜刚得了后位,即便明知凶险,心中不悦,也该演得对先帝感恩戴德、低头谢恩的。
但她偏不,她声音冷冷清清的,道:‘皇上想摆布臣妾笑上一笑,何须为难几位大人?’
谢慎一念之差,下意识抬了头。
陈芜靠着亭柱,倚在倚靠上,她缓缓回眸,望着先帝的眼神,委屈中带着一丝不愿服输的倔强。她缓缓勾起嘴角,明明不见泪珠、却满脸湿意,绽放的笑容灿烂且极具讽意。
先帝显然也愣住了。他收起纸上描绘的画笔,侧头冷声遣他们离开。
两位大臣察觉到气氛微妙,明智地选择退下。
谢慎随他们走出湖心亭。陈芜的表现太令他震撼,他三步一回头,放缓脚步,亲眼看清陈芜与先帝的相处。
先帝显然是被陈芜不愿粉饰的态度逼急了,他折断手中画笔,将顶着烈日绘好的画像当场撕碎抛入湖中。
先帝步子带怒,气冲冲踏入亭子,谢慎的心也不由得为陈芜紧张起来。
当时谢慎已经走出湖岸很远,见他久未离去,有位大臣也停下来顺势往湖中看。
许是废太子对陈芜动手的画面、给谢慎留了太过深刻的印象,谢慎不自觉屏住呼吸,总觉得先帝也会朝陈芜动手。
可是先帝没有,先帝走到陈芜身前,弯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大臣见状不停在谢慎耳旁念叨,令谢慎倍感烦躁。
先帝将陈芜抱出湖心亭,宫人禁军战战兢兢跟在两人身后。
谢慎亲眼看到,陈芜两手抱住了先帝的脖子,她将头埋在先帝怀中,任由先帝将她抱走了。
……
当年那一幕,使得谢慎未曾怀疑陈芜对先帝有情。
即便陈芜表现得不认,但她所作所为都给了先帝特殊。武王他们死的时候,她特意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他虽然只是陪同在外,却从她事后解脱的神情中领悟一二。
但先帝病危,她却宁愿被禁足也不肯低头去见他。先帝死后,她没有感到畅快,反而榻上望月,死志已存。
先帝给了陈芜后宫摄政的权利,连宫中禁军都放心托付与她。
谢慎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场面,以至于他时不时会幻想,想象不屈倔强的陈芜,是怎么红着眼、埋首在先帝颈间,偷偷落下两滴清泪。
她是不是艰难地忍耐着抽泣声,结果还是倒吸起气,直到先帝缓缓抚摸她的头,她才稍稍止住了……
谢慎不喜陈芜在先帝的事情上心,这份不喜,有时甚至会发展成厌恶。
湖心亭中的陈芜在笑,即便满湖的荷花都已经谢了,她还是选择笑对那个架画绘图的画师。
很难说,她是不是在弥补当年遗憾,后悔没给死去的故人留下一抹笑意。
这一刻,谢慎突然理解了当年气上心头抱走陈芜的先帝。
她明明就在那里,却仿佛已经从他手中飘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先帝:嘻~
留爪、留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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