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奕终究还是带着谢诗茹回了南郡,彼时已是十月秋获,朝廷各部都很忙碌,谢慎没有前去送行,转而在当夜喝得酩酊大醉。
陈芜当晚特意去谢府寻谢慎。府里亲卫正因主子这段时间的郁结而忧虑,见着陈芜,便擅作主张将她放入院。
谢慎在书房买醉,陈芜到时,府里管家正带人在外候着,端着两盆水随时准备伺候。见到陈芜到来,管家连忙上前去迎,愁闷道:“贵人您可算来了,主子从不在书房饮酒……”
谁人不知谢慎最在乎的就是公务,书房是谢府重地,平日里最忌火烛和水潮。下人们清扫时连水桶都不敢往里提,谢慎却直接命人将两坛酒搬了进去。可见,是真恼糊涂了。
陈芜轻轻点头,从小喜手上接过食盒,提着进屋。
推开书房门,书案后的谢慎抬起略显红晕的脸,他眼神倒还算清明,却是抓着酒杯冷眼看陈芜,仰头将酒一口闷下,颇有点当着陈芜面故意斗狠的意思。
陈芜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慎,他恪守礼仪、行为端正,以君子之风持身,不像是会做出饮酒买醉的人。
陈芜抓着食盒的手略微收紧,她来到谢慎的身侧,打开食盒,却是端了碗醒酒汤放到谢慎面前。
谢慎低头看着书案上的汤药,扯起嘴角轻蔑地笑了声。他放开手中酒杯,摩挲着碗沿,不知思虑着什么。须臾过后,谢慎出言试探,道:“我临时起意,你的耳目费心了。”
陈芜却不像谢慎,她坦荡回他,脸色不见喜悲,却有点淡淡的怨气,道:“我猜的。”
“猜的?”谢慎思绪流转,他还以为,自己在陈芜心中,不会有这样的一面。谢慎莫名地松了口气,他知晓陈芜聪慧,突然有点想问她,是不是也猜到了自己对谢诗茹的情意。
“你什么都猜得到吗?”谢慎借着酒劲试探逼近陈芜。
谢慎本能地相信陈芜不会对他撒谎,只要他问,她就会坦荡答他。
陈芜垂眸回道:“也不是什么都猜得到。”
那就是在怀疑猜测的阶段。
谢慎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没有选择继续问下去。他莫名有些烦闷,松开盛着醒酒汤的碗,重新给自己倒杯酒一饮而尽。
其实谢慎心里明白,他与谢诗茹注定没有未来,注定是场空。他们的义兄妹身份、还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也是如此,谢慎从未想过倾诉心意,将谢诗茹拖下水。是谢诗茹至今未嫁,给了他侥幸和错觉。
他没有资格挽留茹妹,没有资格阻止她追寻想要的幸福。
谢慎再次想要给自己斟酒,被陈芜抓住了手腕。谢慎楞了一下,侧头看陈芜,脸上带了讽笑。
他心里不好过,就想拿陈芜撒气。“是擅作主张之前,还是之后?”
他还是怪她赐下懿旨,虽然没有回应陈芜所答猜测,但问出这话,几乎等于是默认了。
谢慎终究还是醉了,陈芜不是他的敌人,但他心情烦闷,非要陈芜跟着自己同享这剜心之痛。他就是心属谢诗茹,偏要在陈芜面前袒露出来,让陈芜跟着自己一起堕落深渊。
果然,陈芜抓着他手腕的手微微一颤,她缓缓松开手,凝望他,眼神倔强道:“慎郎知道。”
“之前还是之后!”谢慎扬高声音,趁着醉酒开始胡搅蛮缠。
他到底还是将谢诗茹离开的怨气,全撒在了陈芜身上。哪怕他心里已经有结论,相信一切都是意外,与陈芜无关。
“之前。”陈芜抖着声应了谢慎,她猛然想起身逃离,被谢慎反抓手腕,摁压回去。
谢慎将陈芜的手压在书案,陈芜失去平衡,大半的身子倒在了谢慎怀中。陈芜低着头,呼吸略微急促,别着脸固执地不肯看谢慎。
谢慎其实在陈芜回答时就已经后悔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秉性恶劣,明知她是无辜的,还羞辱折磨她。
可除了陈芜,谢慎没有其他可以坦诚信任的人。拥有如此肮脏一面的谢慎,连谢诗茹都无法承受,从始至终,都只有陈芜。
他们本质是一类人,都看过对方最狼狈黑暗的一面。
……
谢慎还记得多年前蔺县初见陈芜的模样。
他当时陪同茹妹为恩师迁坟,返程途径蔺显,听闻故友调任蔺县当县令,便想着顺路与故友叙旧一番。他到县衙时故友正因陈芜的杀兄案苦恼。故友可怜陈芜身世,敬佩她贞德品行,不忍按律处置她。可陈芜受父牵连,贱民身份无法更改,故友有心有力,见他来了,便想请他随堂,一同审看这桩案子。
公堂之上,陈芜身穿囚服,凌乱的发丝随风贴合在她脸上,她眼神空洞、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她依旧是美丽的,只是这种美丽,压在她娇小的身躯上,在满堂威武的公差之间,显得极具悲情。
‘犯人陈氏,你可知罪!’
‘知罪。’
‘你可悔过!’
‘无悔。’
短短两句问答,陈芜全部的样子在谢慎面前勾勒完全。那时候的谢慎正领着清流一党,在戾帝手中艰难求存。陈芜的出现,令他明白当世之艰难,连个本应留守后院的娇弱女子,都被世道逼得、不得不拿起刀。
‘民女蓄意杀人,买下匕首的时候,民女就决定了。无论将来是姑父……’
‘你这贱人,你胡说什么!’陈芜意有所指,她的姑父还未出声,姑母就歇斯底里,指着她、恨不得将她当场撕碎。
‘还是哪位表哥,民女的匕首,都会朝他心口去。’
陈芜平静神态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倔强。她看似认命,实则却呐喊着不公。明明是那么柔弱的猎物,被敌人摁在爪下,却拼死也想咬下对方一口肉来。
……
在谢慎眼中,陈芜其实从未变过。
她依旧是公堂上那个绝望脆弱的猎物,谢慎忌惮她、害怕她。
谢慎亲眼目睹陈芜走到今日,太了解她的能耐。
在武王面前,她是欲拒还迎、倔强依附的可怜美人;到了废太子身边,她坚强温柔,给了废太子相依为命的包容;而面对先帝,她仿佛有说不完的爱恨,不用低头就从先帝手中得到了所有。
谢慎是矛盾的,他自己心虚理亏,即便信任陈芜真心爱他,也不敢赌这份爱有多深。
他总是保持着理智和距离,稍有不慎就想要试探她。
但陈芜确实是唯一一个见过谢慎丑陋内心的人。为了守住清流一党,他跟随先帝,起于微末,那些不干净的手段,桩桩件件、有些还经过了陈芜的手。
如果重回科举及第的那年,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为达目的,连个无辜的女人都能利用。
谢慎酒劲上来,低头轻刮了下陈芜脸颊。
所以他很乐意教导她,愿意对她悉心培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说服自己,她的今日皆是必然,是她自己选的路,她本性即恶,与他谢慎无关。
这些年,陈芜表现得很好,没有令他失望。
谢慎的抚摸没有得到陈芜的回应,他再次给自己斟酒,想要借着入口的烈酒,冲散心中郁结。
“听闻,你把皇上辛苦安排的眼线给杀了。”不知不觉,谢慎的心思已经从谢诗茹转移到了陈芜身上。
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跟陈芜赌气。那夜分开后,他憎恶自己被陈芜牵引了情绪。尤其是徐贵第二日的回禀,令他猛然惊醒,自己已然越过安全界限。连徐贵都看得出来他对那两幅画的在乎,陈芜不可能察觉不到。谢慎担心陈芜是在以此拿捏自己,得知她犯了心疾,故意没去看她。
“是。他故意试探,我不能没有回应。”
但,明明可以换个处置方式,不用直接杖杀的。
原本留下那个眼线就是为了逼新帝亲自动手,临时改变主意,不像陈芜的行事风格。除非陈芜真的很生气,以至于,完全顾不上原来的计划。
谢慎捏着陈芜的下巴,让她倒在自己怀中,与其四目相对。陈芜本该坦然的眼神,有那么片刻的偏移。
她复道:“皇上找了个画师给我,那人最善画芍药,便将他留下修画了。皇上应该是从张、李两氏那得了指点,想与我重修于好。”
谢慎捏着陈芜的手微微用力,有股无法舒展的怒意堆积心中。
陈芜对他有所隐瞒,故意没有陈述清楚,庇护了那画师。或许连陈芜自己都没察觉,她本能地摘减用词,言语有意无意提起新帝,想将他的视线从画师身上转移。
多年来,陈芜待谢慎就像那忠心不二的死侍,从不怀疑、从不隐瞒,谢慎早已习惯这样的相处。如今陈芜有了自己的心思,这对于谢慎来说,无异于欺骗背叛。
陈芜不是一时兴起,从利用先帝在良王面前演戏起,陈芜就对先帝心存愧疚。
徐贵禀报,说新帝送来的画师,容貌身形有几分先帝神韵。陈芜不可能察觉不到新帝的用意,可她却只遣其修画,刻意保持距离,这无疑是她想保护那名画师的表现。
谢慎俯身将陈芜抵在书案上亲吻,醒酒汤被撞得晃荡了两下。
那晚,烛影摇曳,书房内偶传缠绵。陈芜差点被留宿到破晓,她走前,谢慎叫住了她,当着她的面,将她带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谢慎习惯在两人关系中居于上位,这算是他当下能做的最大示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留爪、留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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