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谢承宁那一日,也是个春天,谢偃难得来她的寝宫里找他,她高兴得泡了一壶好茶。
正要和他说话,他却对着身后唤道:“承宁,来见过陛下。”
宋徽云疑惑地往后看去,是一个青衣男子。
他的长相和谢偃年轻时候很像,但眉目不及谢偃锋芒毕露,而是温婉和顺,给人带着一种好相处的感觉。
他俯首行礼:“臣,谢氏承宁,见过陛下。”
她大脑“轰”的一声,茶杯险些从手中脱落,滚烫的水洒在了她的手上,她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疼痛。
她盯着眼前少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谢承宁。”
宋徽云的脸色霎时就白了,她转头看向谢偃,他朱唇轻启,一锤定音,“陛下,他是你的未婚丈夫,哀家已经打算赐婚,择吉日立承宁为后。”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谢承宁……梦境中的场景居然在她眼前浮现,她慌忙摇头:“不行!孤不要娶亲!”
“陛下及笄,男婚女嫁,是为人伦,如何不行?”
像是逃不掉的宿命,她像梦中一样闹了起来,不吃不喝,寻死觅活,可谢偃压根总有办法将逼她服从。
大婚之日,她被套上了红色礼服,被两个女官盯着和谢承宁走完了册封大典。
等她回到婚房,拉起红盖头,看见谢承宁的时候,忍不住哭了出来。
第一个梦完全应验。
与现实如出一辙。
宋徽云从不信神灵鬼怪之说,可现实摆在她眼前,她无法回避,借着大婚后和新婚夫君去寺庙上香祈福的时间,她跑去见了主持一面。
青城寺的老方丈,据说已经百岁有余,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人们称他为活神仙,即便胡子发白,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
宋徽云还年幼的时候,母亲抱她来上香,老方丈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了,多年过去,他容颜未变,岁月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宋徽云还没问话,他就双手合十,对她娓娓道来:“万般皆有因,早年间先帝就让贫僧给陛下卜过一卦,陛下命格平庸,如果生在寻常人家,便能得一世平安,可陛下生来尊贵,配次命格,吉凶参半,隐有早夭之兆,贫僧算出,陛下十八岁那年有一劫,陛下的梦境皆由此劫而起,是冥冥中上天给陛下的预感,窥得一线天机。”
从寺庙回来后,宋徽云整个人都不自在,仿佛丢了魂一样。
宫里人都以为她被逼着娶亲,心情低落,情有可原,也没有放在心上。
思前想后,最终她决定去找谢偃探探口风。
好巧不巧,她去的那天,刚好碰见了谢家家主来寻他商议政务,裴仲安将她拦在了门外。
谢家人之间说的私密事,连宫女都不得在旁听,哪能被她听见?
她只能掉头离开,可没走多远,却忽然福至心灵,又偷偷兜了回去。
翻墙钻狗洞,这种事情她时常爱做,因为谢偃将宫人屏退,院子里空无一人,正好给了她趴在墙角听耳朵的机会。
她第一次窥听到了,谢家家主和谢偃的筹谋。
“臣有个门生,近来出席诗会,发现今年的举子里已经开始私下谈论,陛下年长,太后是否该让权了。”
“不过只是举子罢了,年轻容易受人指使,并不碍事,恐怕是背后有人故意而为之,我早就预料过会有这种情况的出现,处理了幕后主使之人,就不信他们还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人言可畏,太后谨慎为上。”谢家家主沉声道,“承宁已经入宫了,为保万一,该让陛下早日诞下子嗣,若有意外,当断则断,若是去母而留子,稚子更好掌控,总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只怕太后和陛下相处多年,当断不能断,无法下手。”
宋徽云蹲在草丛外,乌眸越瞪越大。
没想到她的让位,谢家仍不知足,他们居然真的想着要去她留子?
令她真正寒心的,是谢偃的回答。
他也只是淡淡地道:“好,我自有分寸,不会为私情而置谢氏于不顾。”
语气寻常,仿佛在讨论一件见怪不怪的事。
原来她的生死在他眼里,一样毫无分量。
宋徽云已经忘了那天自己是怎么走出平惊宫的。
无论梦境真假,现实中谢偃,已经对她生出了杀心。
原来她和谢偃五年的感情,他也能对自己狠下杀心。
原来从始至终,自己只是他的一颗棋子。
自己的真心,甚至抵不过流言蜚语。
她所设想的愿意给他当一辈子的吉祥物,根本就不存在,如果她继续留在宫中,就只能等着做待宰羔羊。
那她,又该怎么办?
离开皇宫吗?和她母亲所期望的一样,主动将皇位让出去?
前路迷茫,她想不出结果,连续几天几夜的失眠之后,她终于因为思虑过度病了一场。
高烧中,她看见谢偃站在她的身边,流云广袖,冰冷的掌心覆上她的额头。
“怎么病了?着凉了吗?”
她吸了吸鼻子,突然伸手,扑上来抱住谢偃的手臂,呢喃道:“谢偃……”
“还是不想离开你。”
谢偃摸了摸她的头,指尖掠过她的长发,“陛下,乖乖躺下,养病要紧,哀家不走。”
话罢,他真的叮嘱其他人,将奏章搬过来她的寝宫,在她床榻前批阅,守着她入眠。
他对她总是愿意给予纵容,正因为这一分纵容,将她困于其中,无法自拔。
她不想离开他,他就是她的明月,她一想到自己要永远见不到她,她可能会发疯,为此她甚至可以抛弃母亲留给她的平摊大道,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想要将他留下。
病愈之后,她给太傅写信,太傅因为和她的年少交情,被谢偃视为威胁,流放在外,他的官途因谢偃断绝,对谢偃多多少少有恨意,一直都想找机会回到上京城,然后,又答应了徐舟的投诚。
她觉得踏上最艰难的路。
她知道,只要谢偃掌权,他们之间根本就不会有在一起的可能。
谢偃守规矩,她却任性,她可不害怕外面的流言蜚语。
和谢偃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他是个无心无情的人,宋徽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打动他。
那就将他拉下来,困在自己身边,永远也不离开。
永不分离。
可是一场大火,将什么都烧掉了。
她梦中大火燎原,一路肆意,蔓延至远方天际,而谢偃一身白衣,背影在火中若隐若现,她拼命朝他扑过去。
他却消失不见,她甚至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角。
“不要——”
她惊醒时已经是在自己寝殿内。
殿内医官跪了一地,她做了很长的梦,但现实之中她昏迷了甚至一个时辰不到。
殿外是成群的甲士,而她的面前,站立的是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身影。
“你…还活着?”
一时间,她不知道这是否还在梦中,揉了揉眼睛,他就站在那里,一身玄色宫服,神色淡淡,一如既往。
谢偃还活着,他没有死在火中。
宋徽云心头一阵惊喜,努力撑起身来,可却猛地脸色一白,后知后觉意识道,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岂不是意味着——
她看向谢偃,他的脸色阴霾。
长睫毛之下透露一片阴影,浓云之下,乌眸寒冷刺骨。
宋徽云肯定,他很生气。
对视片刻,他不分由说欺身过来,宋徽云被他身前的阴影覆盖,下意识想要逃,那双指节分明的手却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拽了回来,用的力气很大,宋徽云感觉到了疼痛,不安分地摇头,却只换来他更用力的挟持。
他将她的脸拉到面前,逼她和自己直视,“我曾经不止一次警告过陛下,不要做这些愚蠢而无用的事,可是陛下屡次犯戒,你们母女俩都是一样,是不是想着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没有!”骨头好似要被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捏碎,疼得难受,她挣扎着想要脱身,“我没有想要杀你……”
“没有?”
他冷笑一声,“陛下自然是没有,可陛下心中所想,我难不成就不知道,陛下想要将我囚禁在这宫中,当你的禁脔,是不是?你的太傅是这样说的吧?陛下?”
他甩袖将宋徽云摔在床上,“宋徽云,你不要忘了,哀家是你母皇亲封的君后,你的嫡父!你怎敢对哀家动这种心思!”
宋徽云被他惯倒,摸着红肿的脸,双手绞着被褥,趴在床上,咬紧双唇。
原来谢偃,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
她经常会做各种各样一个国君不该做的事情,故意闯祸,就是为了让他多看看自己。
她夺权,只是为了能够和他在一起。
他明明知道,却从不给予她期望。
她的一颗真心剖在他面前,他却从不在意。
谢偃的话犹如细细密密的银针,刺入她的心脏,如刀绞一般将她的心思剖露在人前,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是在痴心妄想。
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放在闹市中,任人观摩,羞耻得让她恨不得立刻去死。
他竟然,如此羞辱她。
他的每一句字,无异于凌迟。
宋徽云心如刀绞,疼得眼泪都要掉落下来,她强忍着,不希望谢偃看见,保留属于自己的最后一分尊严。
她捂住胸口,好痛,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后悔了。
她不想要留在皇宫了。
她早就该离开,她不属于皇宫,早就该离开这里。
她太弱小了,她没有办法撼动谢偃的。
她早就该走了。
母亲总归是对的。
她累了。
她埋入被子中,久久无言,谢偃以为她在酝酿着语言骂回来,她向来不服输,且善于诡辩。
尤其是对于他,有什么话说什么话,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把他堵到哑口无言,必然要撞个头破血流才愿意罢休。
可是,谢偃没有等来她的回击,宋徽云抬头时,肉眼可见地颓废,像是打架输了的小狗,耷拉着耳朵,眼中黯淡无光。
这反应让谢偃心里微微惊讶了一瞬。
她恍惚了一瞬,问道:“太傅呢?”
谢偃的脸色有些动容,“乱臣贼子,陛下觉得他会去哪里?”
宋徽云苦笑一声,果然,她和崔瑜从一开始就输了,这不过只是谢偃请君入瓮的圈套。
他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等着她傻傻地往前迈入陷阱,终究是她技不如人。
“谢偃,你最好没有杀他,如果他死了,我和他一起死,就好像沈肆,想死的方法有很多种,你拦不了我。”
她已经一无所有,就只有这条命还能拼一拼。太傅因她的任性而受牵连,她无论如何也要救他一命。
“饶他一命,给他官复原职,他是因为仕途才答应帮我的,他自小学习济世定国之道,你之前逼他辞官,就是等于要了他的命。若能给他官职,他可以为你效命。”
“作为代价,我如你所愿,给你生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