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谢偃难得抽空,在湖畔喂鱼。
锦鲤争食,波光粼粼的湖面被鱼尾拍打出了一朵朵水花,涟漪荡漾。
“说说吧,她有没有特别喜欢哪个?”
裴仲安捧着鱼食,跟在他的身后。
碧波荡漾中,倒映着他冷峻的眉眼。
侍奉谢偃的人都知道,太后从来不苟言笑。只有在陛下面前,才会露出少许的情感波动,而且大多数时候是被气的。对于其余人,包括自己的亲弟在内,也是一视同仁。
旁边站着的是执凤印掌管后宫的谢承宁,修起居注的两位长史亦步亦趋,谢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召他们来问一遍宋徽云的情况。
这三日她分别都和三位公子待过了。
长史垂眸回答:“陛下留的时间最长的是柳侍君,她让柳侍君念了一下午的书,柳侍君离去时,嗓子已经沙哑,其余两位侍君,裴侍君才留了一会陛下就让他离开,至于谢侍君,陛下倒是想要留他多说说话,可他算着陛下的午睡时间,到了便告辞,陛下隐隐有些失落。”
谢偃撒了一把鱼食,“承宁,你怎么看?”
起居官只是负责记录,接触宋徽云最多的还是谢承宁。
宋徽云的起居注谢承宁也看过。
身为一国君后,在揣摩女君这块,他做得比谁都好。
宋徽云做事爱保留三分余地,说话做事总不会过分直接,总是游刃有余,她在生人面前鲜少袒露自己的喜恶,和她相处没多久的人,很难能猜透她的心思。
谢承宁猜测,她对柳祁玉顶多就是玩弄,拐着弯罚他,裴如许是被她主动赶走的,她应该也不太喜欢,那么剩下的——
“兄长,臣认为,陛下也许只对谢侍君稍稍有点兴趣。或许,这和谢侍君的性子有关。”
“谢侍君他性子冷清……”
谢承宁抬头看向他的兄长,有些欲言又止,碍于周遭人多,只能委婉道:“也许比较合陛下心意。”
他说完就后悔了,袖下的手攥紧了,有些害怕谢偃追问下去,那他将无言以对。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点到为止,谢偃何其敏锐,言外之意,他希望谢偃自己能领会到。
谢子屿性子冷清,而阖宫上下,都知道性情冷清的人,是谢偃。
——他像谢偃。
谢承宁抬眼看着眼前的人,谢偃和宋徽云相处的时间那么长,他不知道谢偃有没有感受到。宋徽云总是对和谢偃相近的事上心。
谢承宁刚刚开始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太后,两个人的身份上有着巨大的沟壑,不可逾越。他们之间怎么可能有别样的关系关系?
直到某一次宫宴上宋徽云喝醉了,脸上两团红运,微笑着,露着两颗小小的酒窝,像年画里的小娃娃,他将她拖回寝殿,安抚她入睡,她却一直看着他的脸发呆。
最后晕晕乎乎地指着他的鼻子,笑了起来,“谢偃…是你吗?”
她连忙抱着他的手,谢偃刚好也在搂着她的腰,两个人在一瞬间距离拉进,谢承宁无奈道:“陛下,你醉了……”
宋徽云却突然凑上来,眼眸如星,唇红齿白,猝不及防撞到了他的唇上。她捧着他的脸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地咬了一下,像个淘气的小孩,似是刻意又像是随意的恶作剧,由心而发顺势为之。
那大概是他们成婚两年做过的唯一有关夫妻间的事了,宋徽云年轻又貌美,娇艳动人,谢承宁正是感情萌发的年纪,心脏咚咚跳。
可宋徽云倒在他的肩膀上,呢喃着:“谢偃……”
谁都知道,谢承宁和谢偃是兄弟,长得相似。
那一刻,谢承宁发现了个天大的秘密,大脑一片空白。
短暂的惊天动地之后,他的整个心都沉寂下去了。
他看向谢偃,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只是依然凝视着湖中的鱼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谢承宁看不懂他对宋徽云的感情,说对她不好吧,衣食住行样样上乘,给她最好的待遇,对她耗尽自己的耐心,说对她好吧,却迟迟不愿意还政,把她当成手中棋子,比起她的生死,他只在乎握住手中权势。
谢承宁堪破了宋徽云的感情,却看不到他的任何回应。
谢偃认为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那天宋徽云早就跟她说过,后宫没有一个贴心人。实际上,宋徽云没有直接把人赶出去落他面子就很不错了。
她也就对谢子屿有点兴趣,但估计也并不多。
谢偃缓缓道:“她不喜欢便罢了,明天开始,让他们不必侍奉御前。”
谢承宁松了口气,万幸谢偃没有继续问下去。
“其实,当初兄长是如何选中他们的?”
怎么选中?
其实,他也没有把握新人入宫宋徽云会乖乖生孩子。其他三个,只不过是沈肆的陪衬,他真正想要的是沈肆,让沈肆的入宫显得不那么刻意。
至于怎么选,他在里面挑几个品行端庄的,样貌端正的罢了。
“性情温顺,容貌周到。”
“陛下不喜欢,那…还要继续挑人入宫吗?”
“不必了。”
最后一把鱼食撒下,湖中的锦鲤都被吸引了过来,抢得更激烈的,水花四溅。
对宋徽云,不用点别的手段是不行的了。
这时候,青仪突然穿过人群,径直来到谢偃身边,她急匆匆地跪下:“太后,您快去紫阳殿劝劝陛下,陛下已经到那里了,她半天都没出来。”
“她什么都知道了。”
谢偃眉头紧锁。
……
宋徽云看着空荡荡的大殿走神。
紫阳殿不是什么偏僻的宫落,这里日日都有人打扫,屋中陈设没有一丝灰尘,阳光透过窗招进来,整个屋子都是两趟的。
窗外一支红色桃花,在黑白分明的窗台上留下了鲜艳的颜色。
就在不久之前,沈肆坐在窗台上,也是这样看着窗外走神,他每天除了看书,就是观察床上的桃枝,数着它生长的长度,它新发的花苞,一夜春风来,桃花长了多少。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宋徽云有些伤神。
还好她后背的伤口已经差不多痊愈了,不然神伤可不利于恢复。
身后传来恭敬的声音:“太后。”
她回头,谢偃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哀家答应过你,不杀沈肆,他是自尽的,在你昏迷以后第三日。”
他的声音淡淡的,哪怕在描述人生死,“他被关押在了殿内,宫里人已经很小心,每天必须有两个人同时守在他身边,看顾着他生死,只是没想到他会咬舌而亡,为了不被发现,他强忍疼痛,把血都咽入肚子里,宫里人只以为他不说话,可没想到,他已经死了。”
沈肆那一刀让宋徽云昏迷了五天。
命悬一线,生死攸关。
前几天沈肆也许还是想见宋徽云一面的,可她连续昏迷三日,医官老说她要撑不过去了。
沈肆大概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不再等待。
后来,宋徽云活了过来,但是沈肆死了。
尸身以侍君礼下葬,因为如果以他沈家公子的身份,就是乱臣贼子,要被扔出城外乱葬岗,草席一卷,随地就埋了,被野狗刨开噬咬,寒鸦啄食,死无全尸,只剩无名白骨。
这样已经是对他很好的安排了。
“沈肆死后,赵春蓠疯了,她一个人离开了上京城,下落不明。”
谢偃淡然地说完这一切,低头看向宋徽云,“之前陛下伤情未稳,故而隐瞒陛下。”
宋徽云笑了一声,带着哀伤的笑。
“咬舌,这该多么疼呀。”
“沈家的人,可都是硬骨头,只是不知道,沈小四等的那三天,他想见孤,是想要说些什么呢?”
“他死了,陛下伤心?”
“是呀,挺伤心的。”
比起伤心,也许更多的是惋惜,在她生命中,不带算计待她的人不多,哪怕是谢偃,谢承宁,身边的女官,谁不是裹挟着利益,心怀鬼胎地来到她身边。
沈肆的眼神是干净的,他有心上人,会直接告诉她,不会拐弯抹角,当然,不排除是因为他傻,不懂得隐藏,所以对谁都坦率。
刚刚开始宋徽云是可怜他,但是后来她发现她喜欢他干净的眼神,这样子会让她感到舒服。
现在,看不到了。
他会这么做,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就算他不这样做,他的眼睛大概也不会出现宋徽云喜欢的那种眼神了。
所以,死不死都是一样的。
她明明也是害死沈肆的人之一,现在还要为他伤心,宋徽云觉得自己虚伪又可耻。
然而事实就是这个样子,世家权斗,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事。
她伤心也差不多了,见谢偃来了,便将眼中的哀伤掩饰住。
“太后,”她站起身,刚刚好谢偃的肩膀高,“孤想要放烟花。”
谢偃疑惑,“烟花,如今并非过节,陛下为何想要看烟花?”
“他想要看,”宋徽云指着空空的大殿,“三日后是他的生辰,他之前与孤说,他爱看烟花。”
说着,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要大的,整个上京城都可以看见那种,他生辰那日,放给他看。”
谢偃沉默了,他素来不做不合规矩的事。
可是这次,他终究还是松口了,“好。”
宋徽云默默念了一声,真是对不起了,沈肆,你死了还在利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