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偃来到惊澜殿前,里面俨然乱成一锅粥。
穿着轻罗小裙的宋徽云立在朱色高墙上,下面的宫人急得团团转,拿梯子爬上墙头,想要将她带下来。
可宋徽云漫不经心,看人来了,竟直接起身,在墙上走动起来,将宫女内宦溜得团团转。
长风将她的裙摆吹起,隐隐有坠落之势。她却丝毫不慌,甚至以此恐吓宫人。
谢偃的眉凝得更紧。
自大昭开国以来,历经三十余任帝王,其中过半都是女君,阅遍史书,哪有当了君王的人,还如她这般淘气胡闹?
看见谢偃到来,宫中人开出一条道来,他走到墙根,站定,对上面道:“下来。”
上面那位才安分了一点,却并没有要按照他的意思做,只是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继续晃她的腿,裙摆下露出纤白的脚腕。
“太后,你可算来了。”
她双手拖着下巴,“孤养伤期间,派人叫了你好几次了,你不仅不来见孤,连个回应也没有,孤还以为,太后一点儿也不关心孤呢?”
事实上,惊澜殿中的宫人都是谢偃亲信,宋徽云禁足时爱闹,总是吵着要见谢偃,可谢偃哪有那么多时间陪她玩?惊澜殿中人总是很是贴心地过滤掉女君的请求,她的话根本就传不到谢偃的耳朵里。
谢偃也想到了这点,回复道:“陛下卧病在床,理应安心养伤,哀家不便叨扰。”
说什么叨扰不叨扰,这都是客气话,宋徽云心知肚明,谢偃就是懒得见她。
她又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如今孤爬上墙头,太后还愿意在百忙中挤时间来劝孤,看来太后还是关心孤的。以后孤若想要见太后,那也不必喊了,直接爬墙就好。”
谢偃被她折腾得要没耐心,冷声问道:“哀家来了,陛下可愿意下来?”
宋徽云连忙麻利起身,一溜烟顺着树干爬了下来,动作分外熟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下来时发髻不小心挂上了树枝,勾落了几缕青丝,弄得头上乱糟糟的,还沾了几片枯叶。
不仅乱,还乱得毫无美感可言。
谢偃又觉得扎眼,想要帮她将枯叶拂落,碍于礼数却只能袖手观望。
他期望女君陛下自己能动手。结果她并不在意头上有没有东西,都没想要打理一下。
他有些无奈地道:“陛下年岁已经不小了,怎能翻墙上树,和孩子一样胡闹?不懂规矩?”
宋徽云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孤不闹,太后就不愿意来见孤,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谢偃凝视着她半晌,缓缓开口道:“秋冬之时,正是南方诸侯和北方绒族最为骚动不安之际,兵祸四起,今年收成又不好,如何协调筹集粮草,统筹分配尚未决断,陛下还嫌哀家不够闹心,要给哀家添麻烦?”
“唔……”
听到这话,宋徽云立刻抓住契机,踮起脚就凑上前去,对着谢偃眨了一下眼睛,“太后政务繁忙,如果奏章处理不过来,可以搬来惊澜殿,孤很愿意代劳。”
谢偃:“……”
他深邃的眼眸犹如浓郁化不开的墨,目光平静地落在宋徽云身上,没有说话。
宋徽云自顾自地煽风点火,也不怕越说越大,“孤登基之初,年岁尚小,才允太后摄政,七年以来从未碰过六部递上来的奏章,这满朝文武都知道孤只是个花架子,可孤才是这大昭女君,方才太后也说了,孤年岁渐长,也是时候该参议政务了。”
话到最末,她抿唇笑着,“太后沉吟不语,莫非是不愿意?”
帝王猜忌,并非儿戏。
宋徽云话出口得随意,听者却不由绷紧了神经,惊澜殿内有眼色的宫人却都闭上嘴巴,垂眸不语,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下去,双耳失聪,什么都没有听见才好。
谢偃神色不动,宋徽云给他挖坑,是越来越游刃有余。他冷静地地问道:“陛下想要什么?”
宋徽云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自然不能继续提出让谢偃给自己参政。
自己只是捉住了他一个小错漏,又不是抓住了他什么惊天动地的把柄,谢偃把持朝政七年,不是这么容易撼动的,怎么可能让出哪怕丝毫一点儿权力。
真要这么说,就是给自己找不快。
她斟酌了一下,“……解了孤的禁足。”
这也是她今天唤谢偃来的目的。
宋徽云的禁足由三十日缩短成了六日。
从惊澜殿放出来,她如出笼的鸟儿,当日就来了兴致,要去御花园中放风。
正月下旬,恰逢上京冬末春初。
花园中草木尚未兴盛,放眼望去园子中一片萧索,只有依稀几棵树上挂着你们几缕细微的新绿。
湖水刚刚解冻,微风吹动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阳光下波光粼粼。
“你们下去,孤想要一个人好好逛逛。”
宋徽云遣退了宫人,伸着懒腰,往假山边走去。
假山上,站立着一个男子,他穿着禁中巡守侍卫的服侍,腰间佩剑,凝视着湖面。
宫中巡防的长官,十天一轮换,今日恰恰是徐舟轮值的第一日。
习武之人素来敏锐,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徐舟手按在了刀柄上,警惕地聆听着后方声音。
脚步很轻,像是女子的绣鞋踩在地上,还故意放缓了脚步,生怕他发现自己靠近一般。
意识到了来人是谁,徐舟将手放了下来。
然后就被宋徽云一脚踹下了湖中。
湖面上掀起一片水花。
徐舟在湖中扑腾几下,露出了水面,抬眼往上看,少女立在假山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挣扎的他,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溺水的感觉,好受不好受?”
“陛下可还真是记仇,”徐舟湿哒哒地爬上岸,笑着摇摇头,“陛下如今踢了卑职一脚,也算是扯平了。”
那日出现在劫走她的人中,提议给她上水刑的,就是徐舟。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宋徽云依然忘不了那夜冷水灌入肺,大脑剧痛快要裂开,那感觉太过深刻,深深印刻在她的记忆中,她只要一回想起,仿佛还是方才发生,残余的疼痛仍然在大脑中回荡。
现在天气好,暖阳和煦,湖水不及她当时浸泡的冰寒,徐舟也没有她那天在水里泡的时间长。
这一脚,着实是便宜他了。
她垂眸看他:“给孤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徐舟起身,镇定自若地掸落身上沾染的泥土,缓缓说道:“上元夜,卑职无巡守任务在身,出门闲逛,于街上遇见陛下,正想上前打招呼,却见陛下被歹人掳走,他们人多势众,卑职不知他们底细,恐怕不敌,打草惊蛇,伤到陛下,于是混入他们当中,假装成他们当中一员,以此保护陛下。”
打不过,谁信呀?
徐舟是从军队里万里挑一选入宫中,侍奉君王的禁卫统领,若是放在战场上,以一敌百不在话下。
带走宋徽云的歹人也只是普通男子,壮是壮了点,但实际打起来,可能还不如军中训练有素的兵士,他怎么可能打不过了?
宋徽云冷笑一声,“假装?你当孤是傻子,骗谁呢?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给你假装?说,你是不是早就潜入了他们当中,先是怂恿他们来捉孤的,又想着法子让孤湿身,就是专门想要看孤出丑?”
她了解徐舟,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疯子,又对她有着别样的执念,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事实上宋徽云猜对了一半,徐舟的确是在闹市中偶遇她,之所以能混进人贩子中,是因为他们人多,彼此间脸都认不全,一时间也没人怀疑徐舟。
而他后来的确是起了邪念,想要看看这高高在上的女君,被人羞辱的时候会是怎么个样子,便没有急着救她。
徐舟笑了,桃花目弯着,眯成了一条狭促的缝隙,他凑近宋徽云面前,湿漉漉的五指轻轻玩弄宋徽云耳边垂落的一丝秀发,“陛下如此怀疑卑职,卑职可是太伤心了,再怎么说,卑职也是替陛下走在刀锋上的人。”
他凑在她的耳侧,裹挟着从湖水中带出来的寒雾,带着威胁的意味,“如果让太后知晓了陛下让卑职所做之事,那卑职的身家性命,可要全然不保了。”
宋徽云抿了抿唇。
如果不是徐舟替她瞒着谢偃办事,单凭他现在做的动作,宋徽云就可以把他碎尸万段。
她退后一步,和他拉开距离,冷冷地看着他:“你说你混入他们当中是为了保护孤,可是你又是怎么做的,撺掇他们上水刑,你这是恨不得孤死!”
“陛下,泡一会儿水而已,总比被武力揍一顿强,陛下冰肌玉骨,如花似玉,留下伤疤可就不好看了。”
“何况陛下不还是好好的吗?”徐舟依然笑着,甚至得寸进尺,手向她的脸侧伸去,轻轻地碰了一下,“若当时陛下真要失身,或有性命之忧,卑职自会救陛下。”
宋徽云脸瞬间黑了,恨不得再将他踹下去一次。
她转身打落他的手:“给孤放尊重些。”
作者有话要说:徐舟是个小角色呀,如果剧情进展快,他活不过三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