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灌入破旧的小屋中。
宋徽云半身湿透,头发紧贴着脸,还在往下滴水,她小脸冻得苍白,连嘴唇都在颤抖。眼珠子在周围转了一圈,匆匆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扫了遍。
并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想必那人已经走了。
看见宋徽云那一刻,谢偃目光一沉,脸色冷到了极点。
他将长弓扔给下属,快步上前,脱下身上大氅,盖到宋徽云身上,把她裹得紧紧的,生怕迟一步,就要风寒入侵。
“哀家不允陛下离宫,是为陛下安全着想,陛下不听,任性妄为,非要出宫,如今将自己折腾到了这步田地,陛下不重视自己性命,可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将置哀家和这江上社稷于何地?”
“看来,是哀家管得不够严,宫中的守卫太过松散,才让陛下给钻了空子。”
他的声音一如他这个人,似寒冰一般冰冷入骨,语气不带一丝温度。
可他的人却是温暖的,宋徽云主动往他怀里蹭,双手攀上他的胸膛,伏在他身上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一丝血。
她难受,情不自禁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谢偃,我冷……”
谢偃眉头皱紧,将她不安分手给拿下来,和人一起拢入大氅中,语气低沉道:“胡闹,陛下,哀家是大昭太后。”
宋徽云蜷缩着笑了一声,他这是嫌自己逾矩直呼他名字。
是大昭女君。谢偃是先女君的君后,如今大昭的皇太后。按照规矩,宋徽云该要称呼他一声“父君”。
可是,他们两人年纪明明相差并不大。
谢偃第一次入宫时十五岁,彼时宋徽云也已经十岁。
彼时,他替父进京,朝见天子。
谢偃是钱塘郡守长子,这个出身并不算高,谢家为百年世家,但传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没落,在他入京那场宴会前,谢偃在上京中只能算是并无甚名气。
在国宴之上,传召他时,女君正和身边的侍君谈笑风生,极其随意地抬眼一看,不禁怔然,就连酒杯也抬不起来了。
谢偃身着绛紫色广袖长袍,手捧一幅《盛世江南百景图》,步步走到大殿前,献给高坐上的女君。
少年肤白胜雪,墨发如绸,芝兰玉树,一举一动自显贵气。
大殿上夜明珠的光亮照在他的身上,少年缓缓抬眸,如月光般宁静的眸子深处浸润着遥不可及的孤高清冷,美得不可方物。
宋徽云清晰地记得那一刻,宴席上的觥筹交错声暂时停歇,大殿上寂静无声,座上贵女屏息凝神,目光纷然落在他身上。
所谓一眼名动京城,莫过于此。
当夜,她表姨的女儿邵阳郡主跪在女君面前,求她给自己和谢偃赐婚,但立刻就被拒绝了。
当时她母皇的回答是:“邵阳身份贵重,婚姻大事,不可不慎重,谢公子虽好,但与之并不相配。”
在郡主之后,又以相同的原因,拒绝了好几个贵女。
人们当时颔首赞同,谢家公子清冷绝尘惊若天人,这殿中人确实难以能与之相配,何况年岁尚小,并不急于婚嫁。
但很快大家就集体斯巴达,因为他们发现这不过只是个女君忽悠人借口,谢偃紧接着就被她纳入了后宫,成了她的第二任正宫君后。
谢偃和谁都不配,就只和她配。
和很多人不同,宋徽云对谢偃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也许是她年纪小,对美丑的认知不太清晰,对谢偃的美貌不感冒。
但在母皇封他为后以后,她就从来没有承认过谢偃的这个半路多出来的君后。
刚开始,是因为母皇娶他的时候,养育她十年的父君,女君的第一任君后才过世十天不到。
宋徽云生父不详,是君后收养了她,视她如亲女,悉心照料她长大,他刚去世,谢偃算什么东西,就敢鸠占鹊巢,宋徽云孩子气地迁怒到他身上,从不承认他的地位,也没有喊过他一声“父君”,张口闭口就骂她“姓谢的”。
先帝纵容她,也不曾强迫她遵守宫规,她爱怎么喊就怎么喊,公主高兴就好。
事实上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天子降旨那一刻,谢偃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力。
一国之后的名分兴许并非他所想,但为了他谢氏全族,他不得不入宫。
但至于后来嘛……
不知道是不是八字犯冲,他才入宫没几天,好端端的,先帝就驾鹤西去。
宋徽云登基为帝,宠爱她的母亲不在,等她长大后也渐渐明白事理,对于谢偃,也不能天天像小时候那样一口一个姓谢的,就连本名也喊得少。
她现在称呼他为——
“知道了,太后。”
宋徽云累得很,身子蜷缩着,说完这句话后,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惊澜殿。
入目的是一张和谢偃相似的脸,仔细看去,这人眼角红肿,眼中布满红色血丝,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
不是谢偃,谢偃从不会哭,是她的君后,谢承宁。
他们两兄弟身形样貌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不认真看,还真分不出来。
宋徽云下意识问道:“谢偃呢?”
说着就要撑起身往四周看去,不小心拉动肺腑,刺痛传来,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同时也看清了,周围除了女官和谢承宁,并无他人。
“陛下,别乱动,容易牵扯到伤口,”谢承宁连忙说道,将刚刚起身的她扶着躺回去,“兄长昨夜送你回来,让医官给你诊过,得知你无事就回了平惊殿。”
谢偃不在,宋徽云隐隐失落。
谢承宁顿了一会,小声问道:“医官说你受了内伤,昨夜,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陷入深深的内疚中,如果不是他带宋徽云出宫的,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宋徽云也不会受伤。
他说着,念着宋徽云昨夜受过的苦,眼睛中又蓄了泪水,泫然欲泣,“都是我的错,昨天没有看好陛下。”
“别哭!”
宋徽云可最见不得谢承宁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是孤自己要出宫的,孤自作自受,与你无关。”
她说着又问道:“谢偃怎么罚你了?”
听到谢偃,谢承宁揉了揉眼睛,立即认真起来。
他严肃地道:“兄长很生气。”
昨夜在闹市中,谢承宁见宋徽云遇险,心急如焚,想要冲过去,可是人流堵塞,路人嘈杂,连呼救声都淹没。
眼睁睁看着宋徽云被带走,他也不管会不会被谢偃责罚,立刻带了官印找上最近的官府,那日轮值的官员看到官印后大吃一惊,连忙飞骑报向皇城。
谢偃代摄国政,连上元节都不得闲,彼时好不容易将递上来的奏折处理干净,就要和衣就寝,就听到下面的人传来宋徽云偷溜出宫被人拐走的消息。
大过节都要给他找事,真是不让人省心。
谢偃一把奏章拍到脑门上,随后调兵出城。
……
谢承宁说:“他收走了臣的官印,从此以后臣也不能随意出宫。”
“那是你的惩罚,我的呢?”
“禁足惊澜殿,一个月。”
“……”
不愧是谢偃。
堂堂一国女君还要被禁足,这听起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对于宋徽云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先帝去时,她才十岁,懵懂无知,稀里糊涂的就被扶上了皇位。
谢偃便以皇太后的的身份,代掌国玺,悬帘听政,对外答对臣僚,打压诸侯,平定兵祸,对内管理宋徽云。
他自然有资格禁足宋徽云。
平日里宋徽云不服管教,做了什么扰他心烦的事,他就一道口谕,将宋徽云禁足在寝宫。
一般来说,谢偃的禁足也就三天五天,毕竟她是女君,要上朝,哪怕不参与议政,她也得搬出去,往龙椅上摆着,告诉下头的人,这个国家还有个女君不是?
这次一上来就禁足三十天,看来谢偃还真是生气了。
宋徽云不高兴地躺在床上,“禁足,又是禁足,谢偃可真没创意,除了禁足什么都不会。”
……
禁足的日子是无趣的,尤其是对于活泼好动的人来说。
宋徽云就是闲不住的人,惊澜殿又太小,哪怕谢承宁已经每天来和她说话下期解九连环,费尽心思陪她找乐子,她还是觉得无聊。
前几天还收敛一些,伤养得七七八八后,她就开始上蹿下跳。
一日,她趁着宫里人不注意,突然顺着院子里的枇杷树,爬上了宫苑围墙。
等人回过神来,她已经晃着两条小腿,高高坐在墙头上,微笑着对下面的人说道:“孤要见太后。”
“不然,孤就从这里跳到外边去,亲自去平惊宫找他。”
这么高的墙头,跳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宫里面一阵兵荒马乱,连忙差遣人去平惊宫请谢偃。
“又怎么了?”
平惊宫,太后寝殿。
谢偃双指按在太阳穴,轻轻揉捻着,他有个习惯,只要一听见宋徽云,总会下意识做这个动作。
“她爱爬墙就让她爬,不必惯着,等她闹够了,自然就会下来。她不会跳的。”
宋徽云这样做也不是第一次。
她总是就爱用这种方式来博取他的关注,从而达成给他添堵的目的。
“可是……”惊澜殿中的御前大女官青仪说,“现在天气还冷,陛下重伤刚愈,上去时又才穿了一身中衣,臣只怕她在上头待的时间长了,要着凉生病。”
那位如果着凉生病,可能会更麻烦。
谢偃闭了闭眼。
宋徽云这个点掐得特别微妙,谢偃刚刚结束议政,又尚未用膳,这是他一日中难得空闲的时候,稍微前或者稍微后一点,他都懒得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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