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公子如今看着也不小了,很多事情乳娘应该不方便做才是,若说没有女仆照顾生活起居,男仆总该要有一两个,帮忙跑跑腿什么的。
何况这小公子将来要管家,总得扶持一个自己的帮手,将来帮忙一同监管家业。
庭渊觉得有些奇怪,“没有伴读?男仆?生活起居都是乳娘负责?”
“是的,公子身边只有乳娘一人。”管事的点头:“小公子对乳娘相当依赖。”
庭渊:“比如?”
管事的说:“小公子相当听乳娘的话,比起自己的母亲,小公子更喜欢乳娘一些。”
看老爷子如今瘫痪在床的样子,时间门想必也不短了,他问:“那你家小公子现在已经接管家业了?”
管事的点头:“是,现在庄子上大小事宜都是小公子在管。”
庭渊:“那谁给他帮手?”
管事的说:“是我与小公子的乳娘,田产生意上的事情是我在帮忙照看,庄内的事情更多的是乳娘在管。”
庭渊从管事的言语及动作间门能听出来,他对这乳娘有些不满。
这乳娘看着十分在意小公子,不知是不是亲手养大的原因,他二人间门远超出主仆情分的关系,更像是母子。
庭渊问管事的:“这乳娘可有家人?”
管事的摇头,“没有,这乳娘是夫人娘家一个远房的表妹,夫人未出嫁前她便在夫人跟前伺候,与夫人一起从娘家过来。”
这个地方没有奴隶制一说,也没有卖身的身契,签的都是工契,只不过是长短之分,所以这乳娘并非陪嫁过来的丫环,与主家是雇佣关系。
伯景郁:“不曾婚配?”
管事的道:“不曾。”
庭渊看向小公子的乳娘,如今她的精神状态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她嘴里问出话,他走过去与她问,“大娘,能听见我说话吗?”
乳娘没有任何的反应。
庭渊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睛是会跟着庭渊的手移动的,也就意味着她现在是可以听见庭渊说话的,他道:“大娘,你家小公子遭人杀害,你如今悲痛的心情我可以理解,现在我非常需要你的配合来帮助我寻找真凶,我想你也不希望你家公子白死,让真凶逃之夭夭,你若是能听见我说话,希望你可以振作起来。”
“大娘,大娘。”
庭渊连着喊了她好多声,她都没有什么反应。
整个人的情绪状态非常低迷,能听见话,但是无法给予回应。
伯景郁看乳娘依旧没有什么反应,提了个建议:“要不泼她一瓢水试试?”
庭渊:“这不太好吧……”
伯景郁也觉得这样的行为不太好,但眼下没有任何的办法,“小公子身边就她这么一个话事人,她若是不清醒,怎么问话?那这案子还怎么往下查?”
伯景郁看了一眼竹椅上瘫痪的老爷子,又看了看这一个两个探头看热闹的仆人,这庄子上也没有旁人对这小公子事情有一定的了解,不这么做,他想不出别的办法。
对于泼人这种行为,庭渊会有心理负担。
伯景郁道:“看不了你就把眼睛闭上我来泼。”
庭渊作不了决定。
伯景郁与管事的说:“去打一桶水来。”
管事的立刻照做,耳房的厨房里就有储水的水缸,他拎了半桶水出来。
伯景郁抬手捂住庭渊的眼睛,迅速舀了一瓢水朝小公子的乳娘泼了过去。
庭渊听到水落地的声音,眼前手随之放下。
他以为伯景郁会给他一个心理准备的时间门,谁料他说干就干。
再看向小公子的乳娘,如今整个人脸上头发上还有衣服都湿了。
原本搀扶她的人没能将她拉住,乳娘没站住一下跌倒在地上,不知道是泼水起了作用,还是跌倒失重起了作用,乳娘竟然真的清醒了。
她趴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兰玉啊兰玉——”
庭渊问管事的,“她在叫谁?”
管事的回:“小公子名兰玉,她在叫小公子。”
庭渊走向乳娘,蹲下去搀扶她。
乳娘抓住庭渊的手,抬头满眼泪水地看着他,“差爷,求你,求你一定要抓住害死公子的人。”
庭渊想将她扶起来,她却趴在地上给庭渊磕头。
庭渊赶忙阻拦,“大娘,我会尽力的,您快起来。”
他将乳娘从地上扶起来,说道:“现在只有您能帮我们,您对小公子的事情最了解,我们需要了解小公子近段时间门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乳娘一想到兰玉惨死的模样便十分痛苦,情绪控制不住无法保持理智,“你一定要抓住害死公子的人,求你一定要抓住害死公子的人。”
“我会尽力的。”庭渊尽可能地安抚着她的情绪,“大娘,您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在庭渊努力劝说下,乳娘的情绪归于平稳。
庭渊见她恢复得差不多了,问道:“现在我可以向你问问题了吗?”
乳娘一边点头,一边用袖子擦眼泪。
庭渊问:“你家公子最近或者以前有得罪过谁吗?或者短期内和谁有利益冲突?又或者和谁有情感纠纷?”
乳娘道:“我家公子为人温和,待人一直很和善,这些庄子上的人都能证明,他从来不会责罚仆人,也不会克扣任何人的工钱。”
其他人纷纷点头附和。
这点管事的也是这么说,想来应该错不了。
乳娘继续说:“公子从老太爷手上接管生意,至今已经快一年了,一直做得都很不错,也没与人有利益牵扯。”
庭渊问乳娘:“你家小公子死了,那这家业会落到谁的头上?”
乳娘摇头,“这我也不清楚。”
谁知道老爷子会把这个位置传给谁,小公子是主家这一脉仅剩的血脉,旁支倒是有血脉,但要说传给谁,那谁都猜不出来。
况且现在老爷已经瘫痪,根本没有办法改立继承人。
庭渊想到之前还有个大公子,问:“那被赶出去的大公子现在与你们还有联系吗?”
提起这个大公子,乳娘的情绪异常地激动,“只有这大公子是最有理由杀害我们家公子的人。”
“因为表姑娘?”庭渊猜测。
乳娘摇头,“不,不是表姑娘,而是因为家业。”
庭渊问,“这几人之间门到底有什么样的恩怨纠葛?”
乳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是孽缘。”
随后她开始讲起几人之间门的恩怨情仇。
“当年我表姐与姐夫结婚多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老夫人不满意我表姐生不出孩子,便想让我表姐夫休妻,娶了她的侄女做继室,我表姐夫与表姐恩爱情深,不愿休妻,便主张从旁支过继了大公子兰招,夫妻二人当作亲生的儿子,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兰招,兰招三岁那年,我表姐突然得上天眷顾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下了公子兰玉,老夫人见我表姐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不喜欢兰招,想把兰招给旁支送回去,表姐表姐夫不忍心,便将兰招留了下来,仍旧好生照顾,视如己出。”
“这表姑娘便是当年老夫人想要给表姐夫做继室的女子嫁人后所生,只可惜那女子命苦,夫家不满意她生的是个女儿,要求她生儿子,两年连怀四胎,两胎未足三月便小产,一胎出生未满月便夭折,余下一胎不足十月便生产,耗尽了那女子的元气,生了一个不足月的男婴便血崩而亡,老夫人觉得是她侄女没能嫁给我表姐夫,才导致她红颜薄命,那女子的丈夫也在那一年夏天捕鱼时坠河身亡,她婆家不喜欢女儿,便起了将表姑娘丢掉的心思,老夫人的母亲也在那时去世,回家奔丧得知那一家人的心思,便将她带了回来,当时那家人见老夫人要带走表姑娘,想拿他们的孙儿换表姑娘,让他们家孙儿过上好日子,老夫人当时就拒绝了。”
听到此,庭渊觉得这表姑娘也是个苦命的人,她娘更是命苦。
这世道,总是对女子不公,对女子要求苛刻。
生男生女,又不是女人能够决定的,即便夫妻之间门不能生育,也未必就是女子的问题,却总要把一切罪责往女子的身上推。
将古代社会的丑陋及对女子的压迫体现得淋漓尽致。
两年四胎,那是庭渊想都不敢想的,即便是小产两胎,一个夭折一个早产,也能从时间门上推算出来,怀孕的时间门非常接近,完全是无缝衔接,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身体不亏空。
“老夫人本就不喜欢兰招公子,就是因为过继了他,我表姐才没被休,那姑娘无法嫁给我表姐夫,而我表姐后来又生出了孙儿,老夫人怪罪不了我表姐,便将一切罪责都怪在兰招公子的身上,她将兰招公子接在身边,对兰招公子很不好,一直想等兰招公子出错将他赶走,小公子小时候很活泼,总是犯错,老夫人从不肯责罚小公子,都是责罚兰招公子,导致兰招公子对小公子心生恨意。”
庭渊:“……”
可见家里有明事理的老人是多重要的一件事。
被过继过来也不是兰招主动要求的,他小小年纪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庭渊:“这老夫人为何如此固执?一定要让她的侄女嫁给你的表姐夫?”
乳娘摇头叹息:“我表姐与表姐夫的亲事是曾老太爷在世时就定下的,我表姐祖上也曾富裕过,后来西府天灾家道中落,老夫人便瞧不上我表姐,她这侄女曾在她跟前寄养过几年,而她向来是偏袒自己的娘家人,娘家落魄一大家子亲戚全靠她接济,老爷子与她感情还算不错,一直默许她的行为,从一开始她就不想我表姐嫁入他们家,奈何我表姐夫对表姐一见钟情,而老太爷对我表姐这个儿媳也很满意,她拗不过两人这才同意我表姐进门,从表姐嫁入他们家开始就处处遭刁难,一直就是个恶毒的婆婆,新婚几年我表姐都没能有孕,她便更是百般刁难。”
以前在基层实习,没少遇到这种事情,婆婆处处刁难儿媳,对儿媳各种不满意,还总爱摆婆婆的款。
庭渊很难理解这老夫人,更是想到了自己的一些不好的记忆。
他妈妈在他小时候也经常被他奶/奶刁难,父母是自由恋爱,外公这边没什么深厚背景,两人都是老师,奶/奶一直瞧不上他妈妈的出身,他听外公说过,奶/奶当时根本看不上他妈的出身,想要他爸娶一个海归小姐,在他父母那个年代,海归是个香饽饽,奶/奶一直觉得他妈妈配不上他爸爸,也是处处刁难,在庭渊的记忆里,对奶/奶的印象非常不好,不喜欢他妈妈连带着也不喜欢他,小孩子从来对大人的反应都是很敏感的。
在庭渊的记忆中,小时候只要有奶/奶在,他们家里就总是鸡飞狗跳,以至于后来父亲升职,单位分房他们独立出去住后/庭渊最讨厌回爷爷奶/奶家,过年的红包每次都是他的最薄。
他爸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年不着家,对于家里的矛盾根本不管,即便是知道也总是和稀泥,孙子这一辈长大了,大家都有各自的事业,庭渊选择做刑警,每每家里聚会都要被拿出来说没前途,说他不如谁不如谁,总要被奶/奶拿来与其他孙子做比较,还总说他没良心一点都不孝顺。
听着乳娘说这些,他是很能共情,想到自己过去和父母的处境,心中仍旧会觉得堵得慌,这个坎或许他这辈子都过不去,会一直记在心里无法与奶/奶和解。
“表姑娘从小与我家公子和兰招公子三人一起长大,从小老夫人就给他们灌输表姑娘会嫁给我家公子做夫人的思想,我家公子比二人小几岁,随着年龄见长,表姑娘与兰招公子暗生情愫,被老夫人给看出来了,老夫人一直不肯为表姑娘婚配,就是因为当年表姑娘的母亲没能嫁给她的儿子,想要表姑娘嫁给她的孙子,即便知道表姑娘和兰招公子互相喜欢,她还是要拆散二人,为兰招公子选了一门亲事,兰招公子不愿意,老夫人就逼表姑娘让她不要忘了自己对她的恩情。”
乳娘同为女人,她也知道老夫人的心思,知道老夫人在想什么,即便是现在说起过去那些事情,仍旧觉得荒唐,“表姑娘感念老夫人的恩德,拒绝了兰招公子的心意,兰招公子因从小被老夫人区别对待,加上老夫人阻挠他与表姑娘的感情,钻了牛角尖记恨我家公子。”
听她说了这些,庭渊与伯景郁也算是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若非这老夫人一心从中作梗,非要这表姑娘嫁给兰玉,成全了兰招和表姑娘,或许很多事情不会发生。
乳娘道:“老夫人发觉自己的身体逐渐不行,让表姑娘跪在她的床前发誓会嫁给我家公子,在自己去世之前强行给二人定下了亲事。偏偏我家公子又很喜欢表姑娘,表姐和表姐夫也没发觉兰招公子和表姑娘之间门互相喜欢,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若只是如此,我对表姑娘也没什么意见,她也不过是老夫人手里的傀儡,自己做不了主。”
剩下的事情庭渊也从管事的那边听了一些,大概也能猜出来。
只是管事的模糊了很多重点,完全误导了他的思想。
庭渊问:“这后来表姑娘与兰招公子在房中私会是怎么一回事?”
问起这事,乳娘更是叹气,“老夫人死后,家里的意思是等我家公子年纪到了就安排两人就成亲,兰招公子一直与表姑娘纠缠,那日是公子入城去铺子里给表姑娘挑了礼物,想要送给她做生辰礼物,回来正好撞到二人在房中亲热,公子不知两人之间门早已互生情愫,对他打击太大,与兰招公子扭打在一起,反被兰招公子打伤,这才闹得庄子尽人皆知,公子实在是喜欢表姑娘,表姑娘不想兰招公子被衙门抓去,承诺与兰招公子断个干净,表姐夫因此将兰招公子从族谱除名,赶出家门。”
管事的也是这么说的,庭渊觉得这个可信度非常高。
问道:“这兰招公子被赶了出去,表姑娘和小公子之间门感情怎么样?她与兰招公子之间门还有纠缠吗?”
“有。”乳娘十分憎恶地说:“他二人何止是有纠缠,表姑娘每个月都去庙里上香,一住就是三五日,便是与兰招公子在庙里私会。”
庭渊:“……”
庭渊原本觉得管事的对他们说的话可能以偏概全,对表姑娘应该是有些意见,所以说的话也带着偏见,可听到此处,表姑娘自身处理事情也存在问题。
在老夫人的要求下与兰招公子断开,被老夫人道德绑架让她嫁给小公子,又或者因为兰招公子与她的私情被撞破而选择嫁给小公子用来换兰招不入狱,她确实身不由己,可她也有很多选择,既然已经答应嫁给小公子,若她真想和兰招断掉怎会断不掉?
若她真的爱兰招爱到无法自拔,为何不与小公子退婚后再与兰招公子光明正大的一起,一边履行与小公子的婚约,又与兰招公子藕断丝连,到头来将自己束缚其中,反倒害了自己。
“你家公子发现了?”
乳娘点头,憎恶之情比先前只多不少,“两个月前连着几日暴雨,公子不放心表姑娘,去庙里接她,发现她二人在庙里偷情,气得小公子大病一场,至今都还没好利索,而那表姑娘不仅和兰招公子偷情,还有了身孕。”
“你怎知她有了身孕?”若真是如此,便是一尸两命。
“我表姐有孕时,我便在旁伺候着,当时是见不得一点荤腥,一闻着便会干呕,每年收稻谷我们都会吃开收饭,那日我见她呕吐,心中便有了猜测,她说自己是肠胃不舒服,可隔日她便入城找郎中,我跟着她,照她抓的药抓了一份,换了个医馆问郎中,才知道那是给有了身孕反应大的妇人止呕安胎的药,我便回了那医馆多给了一些银两,郎中告知我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一尸两命,如此说来,这公子兰玉杀人动机还是很强。
“这女子死了是活该,只是她腹中的孩子却是无辜的。”
世道对女子的要求总是严苛的,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也是严苛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不可以,女人若是做了,必然会成为一生的污点,男人做了或许一时会被议论,过去了也就翻篇了。
女君时代的律法就很好,一夫一妻,背叛严惩不贷,这也是追求男女平等的意义。
“话不能这么说,她有错,应该由律法来审判,是非论断自由衙门评判,她也是一条生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应该被随意剥夺生命,她的行为突破的道德底线,也不该成为她被人谋杀的理由。”
他又想到伯景郁在浮光县挥剑斩断陈之手指的画面,即便过了这么久,回想起来仍旧有些不适。
“律法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规范人的行为,更好地约束每一个人,同时也保证每一个人的利益不被侵犯,如果一个人做错了就可以随意被杀害?那么律法存在的意义在哪里?还要律法做什么,每个人杀人都能找到自己的理由,因为他多看我一眼,所以他该死,因为他没有对我笑,所以他该死,这样的社会岂不是乱套了?”
庭渊对伯景郁说:“你更应该做律法的拥护者,而非随心而论。”
庭渊一直认为,一个人只有拥护律法,认可律法,对律法有敬畏之心,律法才会捍卫他的权利,如果每个人都把律法当摆设,那么回旋镖总有一天会扎在自己的身上,这时又凭什么指望律法来捍卫自己的权益?
伯景郁作为一个权力至上的人,是规则的制定者,律法奉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是这个社会存在阶级,在律法面前,也是人人平等。
上行下效,作为规则的制定者都不遵守规则,又怎能让别人遵守规则?自己都不拥护律法,又怎能要求百姓也拥护律法?
伯景郁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忙道:“是我一时失言了。”
庭渊叹了口气,阶级观念在伯景郁的心里是根深蒂固的,或许是他对伯景郁的要求太严格,标准太高。
就算是现代将这种事情放到网上辩论也会出现两种观点,即便如此,庭渊依旧坚持自己的观念,没有人可以随意剥夺他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