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于娘子说了什么?”
“没什么。”明月笑着道:“不过就是问了我吃的药膳方子。”
“便是这个?”
“不然呢。”明月说:“她精研医术定是会好奇其他大夫开的方子,再比较着自己的,取长补短积累经验。这跟读书应是一个道理吧。”
阿乔半信半疑,可见她一切如常,终是将那点怀疑压了下去。
快到国公府时,车外马蹄声阵阵
“郡主,是侯爷。”
阿乔掀开车帘,她便见张信骑在马上。
他身着铠甲劲装,不似寻常公服装扮,身后还跟着数个侍卫。见着她,他便下马到了车边,“滦县地震的折子今日方呈到圣上跟前,圣上大怒令我护送林中丞去滦县彻查此事。此去恐耽搁颇久,我已同祖母讲明,你在家中亦少外出,实在馋了便让下人去街市买。”
明月知道,金陵城要变天了。
本来太子与美人私通的丑事已将过去,可因着滦县地震,顺王一派连番上书说是因太子失德惹了天怒这才降下惩罚,又兼官员瞒报,一时间民怨沸腾,久久不熄。
“夫君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她唇微动,轻声说完便垂下眼,瞧着有些怏怏。。
他自以为她不舍,望着她瓷白脸孔,许诺道:“我会让平章送信回来,你也要听话些,夜里让阿姜守着,别贪凉。”
他话语如往常一般温柔,她便忍不住去看他。
一个人真能一面似蜜糖,一面似□□吗?
她眼中带着几分迷惘,不经意间便露出几分脆弱来。
“侯爷,该出城了。”身后侍卫提醒
张信心里叹了口气,终是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了抚:“我很快便归,等我回来。”
这年初春,滦县逢百年难遇之灾,地裂数丈,声如轰雷,势如簸荡,一时公私庐舍城垣尽圮,死者数万人。①
至一月后灾情未止,疫病又生。
经此故,民怨沸沸,难消弭尔,太子无德引来天罚之说甚嚣尘上。
“侯爷,平章出城时,太子已于承华殿外跪了一日,言若圣上不肯下旨废了他,便要以死谢罪。”
张信坐于案后,裁开信封却依旧未得她只字片语。
“你此去府里一切都好?”
平章点头:“好的,”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并未听张管事和厉嬷嬷说有事。”
张信久久不应
“侯爷。”他小心抬头打量
“下去吧。”
“……诺。”他拱手退出去,行了两步仍是奇怪,往年府上送信时侯爷虽不说,但显是开心的,可这两次却不知怎的反不喜了。
明宪皇后忌辰过去不过半月,承华殿中终于下旨废了太子。两道旨意连下,言圣上悲痛,又念太子悔过之心,全父子情谊,不忍重责,将他削为成王,贬去守皇陵。
便是朝中清流与几多学子依旧抗争,可奈何民怨难平。太子病中便奔赴梁溪,此事尘埃落定,等张信再归时,已将入四月。
时金陵城中柳絮飘飞,雨后杏花落,春方歇。
他自宫中复命后便打马回了乌衣巷
“侯爷归了,侯爷归了。”报信的下人在廊下唤着
他未更衣便去了松霞院
“叔叔。”婉然跑出来迎他,他面带浅笑,却未见明月,“你婶婶不在松霞院吗?”已经是用晚膳的点了,他以为她便多数在这儿了。
婉然奇怪地嗯了一声,“叔叔你不知道吗,婶婶的义兄来信说妻子病故了,婶婶为他难受,半月前便去大相国寺祈福了。”
“她没写信同你讲吗?”
张信眼中光热褪去,牵着她进屋。
“若知你今日归,便该让人去接她回来。”老夫人坐在榻上,看他一身有些皱的衣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碍的,时辰尚早,孙儿见了祖母再去接她。”
婉然同静娘站在边上,听了便笑出来
老夫人问:“你笑什么?”
“叔叔一进来便问婶婶呢,如今太阳都要落了,却也等不及明天见了,偏还装不急。”她戏谑道:“分明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甚是思念呢。静娘我说的可对?”
“哎呦。”
老夫人狠狠点了下她,“姑娘家浑说什么?”
“不说了不说了。”她往静娘身后躲,静娘被她推到前头,脸都胀红了。
张信从榻上起来,行了一礼道:“祖母,孙儿这便回去换身衣服。”
“去吧。”
看他出去,婉然问:“那叔叔晚膳怎么办?还过来用吗?”
厉嬷嬷笑着摇了摇头,等她和静娘出去了,老夫人叹了口气,方道:“到底大了,竟也知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了。”
“夫人却也不必那般紧张。要奴说大姑娘性子单纯却聪慧,侯爷郡主经年恩爱,她自是看在眼里,以后啊定也能找个和侯爷一样英武体贴的夫婿。”
“那便是最好,只是女子本就比男子更不易,府里人事简单,我便想给她也寻个简单人家,只是哪里那么容易。”她叹道:“罢了,好在她年纪还不大,慢慢看吧。”
张信赶到大相国寺时,天际晚霞已现,色泽瑰丽。琉璃佛塔上的灯火已燃,暮色中几只鹭鸟飞过,浩渺天际荡出沉沉钟声。
“郡主往后山去了。”
得僧人回,他寻过去,终于在枯草亭见到她。
她着素色衫子百迭裙,外罩了一件茶白褙子,未梳髻,只鬓边捡了两缕用朱红的发带系着,剩余披下直垂到膝。
她坐在亭子里,正拿糖果子逗小沙弥。
“你方才同我讲了好多佛经故事,这便是应得的。”
小沙弥双手合十,小大人一样说:“师父说同人讲佛,是救世人苦,解世人难,亦是自身修行,不该求回报。”
明月被可爱到了,哄他:“这便是我赠你的,又不是你求来的。再说,这糖果子可是我特意给你做的,你是不是不喜欢呀?那便算了。”
“不是不是。”他急了,拿过来说:“喜欢的。”声音糯糯的,听到她心都化了
“好吃吗?”
他脸红了,点了两下头,“谢谢郡主。”
“不谢。”明月摸了摸他的脑袋,“吃完要漱口呀,不然要坏牙齿。”
正说着,突然一声:“侯爷!”
原是阿姜从厢房过来唤她回去,看见张信了。
他一身衣衫沾着尘土,还有些皱,面上胡须也有些杂乱。
“何时回的?” 明月站起来,他已到了跟前。
“下午回府,不见你,我竟不知你在大相国寺住了许久。”
阿乔在一旁提着灯,眉微动
天边泛出深蓝的底色,明月扯了下嘴角,轻声解释:“阿离哥哥的妻子病故了,我便想……”对上他注视的眼睛,她觉得没意思,便不再说了。
夜风吹起她的发,她方拢了下,他便将阿姜手中的披风取来给她披上。
“先回屋。”
到了厢房,阿姜欲问晚膳被阿乔拉了出去,她早已觉得郡主有些异样,许是症结就在侯爷身上。
“夫君要先洗漱吗?只是这儿没有你的衣衫。”
便见他从怀中取了一只木匣
“前次不是说府里玉兰好看,我画了图样出金陵前找宝相阁做的,方才取了,你看看可喜欢?”
他将匣子打开,里头躺着一支玉钗,白玉通透,偏花瓣一点绛色,像沁出来的,显得格外柔美。
她眼中一凝,却未见半分喜色,片刻后抬手在钗上抚过。
“这上头也有芝兰香吗?”
她收回手看着他,他面色微僵,渐渐转沉。
“那年我拿你手上的佛珠玩,你说这串不能给我,后来便寻了一串新的与我,我不爱戴在手上怕丢了便放在枕头底下。我想这便也算日日带着了吧。”
她话语轻缓,像在说情话一般,眼中却渐渐盈了泪。
“我早该知的,你不喜我……可你为何要骗我?”
“非是如此。”
“夫君,”她唤他:“你知的我最怕喝药了,可祖母总说家里孩子少,我便喝了两年,却未料你从来都不想让我有孕,不想让我生下你的孩子。”
她将那钗取出来便掷在地上,“你说我怎敢再拿你送的东西? ”
玉钗断成了两截,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郡主。”阿乔和阿姜听见了
“都滚出去。”
侯爷从未如此动怒过,阿乔越发心惊
“我无事,你们下去,不准进来。”
“郡主。”阿乔不肯
“出去!”明月冷声道
屋里又静了,两人对站着,中间却似隔了万丈深渊。
许久的沉默后,她退后半步屈膝行了一礼,“日后侯爷不必再与我逢场作戏了。”
她眼中泪不曾落下,头微抬着,转身便要离开。
便听他道:“我自出城未收到你的信便开始惦念,原是明日才到,却不知为何偏等不得。”他口吻依旧淡淡,甚至有些凉意,“从宫里出来立刻回了府,却仍不见你。平生第一次连衣衫都等不及换,便要来寻你。”
明月脚步停下,单薄的背脊挺直却难掩颤抖
“你口中逢场作戏便是如此?”
“骗子。”
他从身后拥住她
“放开。”
他面目冷沉似冰,眼中却升起一团火,带着要将一切都吞噬似的狠意,“我亦不信我竟将兰元珍之女放在了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憋死我了好难顶这章,写的头发掉了一把,需要大家家爱的评论和收藏!
①顺治《渭南县志》记载:“嘉靖乙卯季冬十二日子夜大震,声如轰雷,势如簸荡,一时公私庐舍城垣尽圮。死者数万人。地裂数十处,水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