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呜,”名叫江户川乱步的学生少年用竹签叉起一颗丸子喂进嘴里,眯着眼睛神态满足极了,腮帮子鼓起来还没消下去,他回过头冲小摊老板叫道:“大叔你的手艺很好啊!”
原本已经收摊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为了满足两个孩子想要吃章鱼烧的心愿,于是重新回来开炉做小吃的大叔闻言大笑,“哈哈哈哈哈年轻人很有眼光嘛!”边说着把在炭火上熏烤的肉串翻过一面,鸡腿肉滋滋地往外冒着油,等酱汁一浇、渗入肉中,香味就毫无保留地溢出,刺激得人口水分泌。
摊上不止章鱼烧一种小吃,老板的生意好大半部分是因味道绝佳的烤串,他不仅给两个小孩送去了一碟浇番茄沙司、烤得金黄的章鱼烧,还有饮料供应,摊上有别的小吃也大方地送他们。
行人来往,小吃摊藏在路边角落,这当然不是大叔原本做生意的地点,只是他原本就已经收摊,除了俩小孩外不想做别的生意了,他坐在摊后的凳子上,想点烟但顾虑到小孩,犹豫了片刻叹口气就别在耳后。
他看着趴在矮矮的折叠桌边吃得开心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没忍住又带点笑出来,“还是学生吧?吃完不早点回去的话,家里人会担心的啊。”
江户川乱步埋头吃东西,没反应,只是边上坐着的樱子看到他皱了一下眉,少年气的眉宇间有一些委屈和愤慨……那种明明深刻却被故意压下的悲意如鲠在喉,让他在下一口就呛到,咳得惊天动地。
“大叔,”他狠灌了好几口水下去,皱着脸闷声闷气地和老板说话,“你不要管这个问题啦。”
说不清是烤串味太辣,还是真的感受到了不可抑止的悲伤,昏沉沉中他的绿眼眸睁开,几近冰冷的眸光下浮出一片稀薄的水色,但又很快掩下、消失不见。
“明明你的生活也不好过,为什么还要请我们吃东西?”
不是这样的,是——
樱子牵着不敢再走快的江户川乱步,带他从巷子里穿过,找到收摊的大叔,表达了想要买一份章鱼烧的请求,却被大叔请客,免了他们的单。
在摊主看来,两个没有大人在身边的小孩,相貌都不差,身上的着装也整齐,只是扑了些灰,像在地上滚过,但是为什么身上是那种失家流浪的气息,没有大人为他们遮风挡雨,没有亲友悉心关照呵护。
“哎哎,你们都还只是孩子啊。”摊后大叔叹了口气,“我连街边的乞丐都会怜悯给钱,请你们吃串又怎么了,是这个道理的,对吧?”
大叔在说谎,江户川乱步瘪嘴,大叔才不会给街边乞丐一円钱呢,这里的乞丐可是会暴起伤人、抢劫的,稍微不小心就会成为他们下手的目标,作为横滨本地人的大叔相当清楚这一点的,就只是哄他们而已。
但是。
在吃饱喝足以后,告别了摊主大叔,樱子和江户川乱步慢慢沿着街走,她目光落在自己的影子上,淘气地一跳一跳、追着踩上去,然后忽然就止步,在头上比出了兔子耳朵,歪一歪脑袋,地上矮矮的有点可爱的影子也歪脑袋。
樱子放下手仰起了头,望着身边扇动披风、做出各种搞怪动作,比她还更活泼的少年,轻声平静地唤道:“江户川,”她的声音细弱,不过小孩子都这样,气虚虚的,力气也很弱,一说话时就像雏鸟啼鸣那样。
江户川乱步胡乱挥舞着手的动作戛然而止,但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不,他不是说这个,而是指她好像张着嘴冲外界索取食物的雏鸟,等鸟妈妈不厌其烦地给它喂食,一遍又一遍,而破壳不久的小鸟是只有本能,不懂辛苦,不懂得向被索取的那方回馈任何——奇怪的比喻。
她的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像是眼珠上盖着一层厚玻璃,就是有光照进去,变得美丽剔透非常,但怎样都敲不开、冲破不了。
“是有什么事吗?樱子?”
他脸上挂着那种故作的不懂事的笑容,但一唠话起来就让人分不清是故作还是真的就想要这样表达,“我跟你说哦,我知道在那条街快要到末尾的位置,还有一家好吃的小吃摊,是可丽饼呢!虽然巧克力口味的就很好吃,但鲜奶油可丽饼才是一绝,饼皮是外层脆但里面松软的,草莓很酸啦,我不喜欢咸……”
“快要到晚上了,你不回去吗?”他有自己的住宿,不回去吗?
樱子只是一问就放过了这个问题,问完了又自己玩了起来,把两只手臂都撑直在身侧打开,地上黑漆漆的影子也笨拙地比出同样的姿势,因为身着和服,看起来像影子长出了宽大而优雅的翅膀。
彻底入夜了,灯光底下学生装的少年拉长了脸,无忧无虑的表情消失不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根本不管几步远的距离外就是路边花坛砌砖的边缘,就算是坐在那里会沾染一些树叶和灰,也比直接坐在地上好多了。
他伸手拽住回头看他一眼、试图跑走的小女孩的衣服,胡乱呜哇一阵后,闷闷不乐地嚷嚷道:“为什么你也想丢下我啊!”
学生帽檐下剔透的绿眼眸似乎锐利又有脆弱之感,他的嗓音也很稚气,还没有到变声期,声音清脆、不见尖利或者粗粝,只是一张口就很吵,像无数只小鸭子一同开口,很难得有人能不动声色地容忍下这份嘈杂,尤其他本身还相当任性自我。
他们都是或许在部分大人看来很有点糟糕的小孩子,但是——年纪大的这个孩子显然总是遭受挫折,被人排挤,有的时候还会承受他人无由的恶意,而年纪小的孩子却轻易就得到许许多多人的照顾。
他鼓起包子脸,“明明你和我一样,但是为什么、你……”
有很多的人想要留下她,只是樱子自己不同意,千方百计地从那些舒适的环境中逃离,走了很远很远,她一个人在路上,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孤单或者有别的情绪吗?
他则是因一场意外失去了亲人,于是走在路上,想要听从父母的安排,但是又无法接受那样的环境,也自己跑出来,稀里糊涂地边走边看,会饿肚子,会被骂,会委屈不满,还有一点不可避免的伤心难过、愤慨和害怕。
好像想要问很多的方面,但是当开口时就哑火了,江户川乱步狠狠埋下头,但很快想到什么,自觉找到了一个十分好的切入点,眼睛一亮直接就问:“你是有什么特异能力吗!”就像那种都市传说中经久不衰的题材。
樱子正在试图将自己的衣服从他手中拯救,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什么力气的少年在这时候牵得格外紧,生怕她跑走了一样。
因为被问了问题,樱子手中的动作松了下,稍微歪头,“嗯,有的。”
“——那是什么呢?”江户川乱步睁着眼,很有点固执地问道。
对樱子来说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忌讳,想了想织田作之助告诉她的事情,就很平静地转告了,“是,[异能力]。”
不自觉就皱着包子脸的少年张了张口,想要追根究底,可是她请他吃了晚饭,而且抓着一个比他小的小孩子……对上樱子的眼眸,江户川乱步莫名有一点气弱地唔哝道:“好嘛,我知道了,是[异能力]。”他着重强调,证明自己相信了。
但还是最初那一个问题,“为什么连你也想丢下我啊……”
他的语气就好像她特别不懂事,竟然想丢下他一个人离开,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需要被纠正错误,并且好好地哄他和赔罪。
樱子伸手拽住了自己的羊角辫,埋头思考,如果要说她在想什么,好像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想法,但是又不能很好地表达,像为什么要甩开他、自己走掉的原因,她认真地问道:“你不回去吗?”
他有自己的居所,是一个勉强算能独立生活的大孩子,就算是不能理解人们、被排挤或责备,但他们是不同的。
就像是两个世界,分隔在光暗面,樱子喜欢混乱一些的地方,她不想要上户籍,不想要身份,不想要一直只待在一个地方,被安定埋没、被那些假象欺骗,她只喜欢不停歇地流浪下去,从一个阴霾底下路过,去往别的晦暗脏污里,对那些总是很好奇。
还是那样的目光,比从高天原上下来的神明还要更不知事的目光,昏沉中添了一些暗色,可是又好看清透得不得了,如隔世望着一片摇曳的水月镜花,明明清楚知晓着很多事情、道理,可是任性地不要去管,固执自己的心愿。
走在路上、不断地路过世界,是可被称作‘天真’的神性,再是什么样的神明都不可能比她更不染尘埃、不知人世疾苦了。
“江户川,”年幼的孩子唤道他的姓氏,“我要走了。”那是明明仰望,却如居高临下遥遥看来的神佛般的目光。
没人能有办法挽留下她,江户川乱步也不能,纵使很想要抓住什么,可面前的这个小孩子需要在空中游荡、任意地决定去向,否则自诞生起就自由的小蝴蝶会在房间样的囚牢中很快枯瘦,最终死去。
他松开了手,看着一身和服的小女孩背对他跑远,宽长的袖摆一动一动,就好像是长出了纤弱的翅膀,正在一点点用力飞向空中,就这样如过路人般寻常平静地远去。
江户川乱步坐在地上胡乱地想,他不应该问那个问题,他不应该问名叫‘不死原樱子’的、请他吃和果子和章鱼烧的孩子——这个很冒犯的问题。
因为她自己是绝对不能回答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