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列车仍‘哐呲’、‘哐呲’地响,时不时还会鸣起喇叭,樱子醒了一会儿,扭头时发现身边一头红铜色发的少年没有睡,他们这里的窗帘拉开了一条宽宽的缝,昏冷的月光照进来,也能看见外边一闪而逝的枝桠黑影。
织田作之助望着窗外,面无表情,但听到樱子的呼吸声变了、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就低头看了过来,“怎么了,樱子?”说是询问更像是陈诉一般,嗓音压得低低的,就有一些少年气显露出来。
樱子摇了摇头,从座位上下来,慢慢地路过岛田婆婆,去找车上的洗手间了。
哗哗的水声在深静的夜里有一点吵,而且水有一点凉,樱子关掉了水龙头甩手,由于她的身高受限,隔着洗手台望窗外看不到什么,于是就拿一旁的帕子擦干净台上的水,使劲地爬上去。
趴在狭窄的小窗户上,借着昏暗蒙蒙的月光,她看到一片深暗而一望无边的海,在那些失色的树枝桠的背后,海面上有偶尔一闪的粼粼的光,远方的天空中积压着厚重的云,近处海鸥飞落在海岸,它们的翅膀有力,甚至于还能追赶上列车。
一只海鸥停落在树梢上,灵动地拧头,樱子只注意到它厚厚的壳一样的嘴,然后一下就错过、消失不见。
又是一道鸣笛声。
她待得有点久了,身后锁坏掉的门被推开,是织田作之助进来,如常地向她伸手,示意抱她下来,樱子转过身张开手,被他一路抱回座位上。
嘈杂的人声隐约从后面的车厢里传来,距离太远,到这里时就完全辨不清,只是与时有发生的抓小偷的动静不同,可能是死掉了人,可能是人快要死掉了。
这是在深夜里,距离白天还有很长的时间,樱子又睡过去,梦里好像有迅猛的海鸥如闪电一样飞掠,羽翅张开的弧度凌厉,毫不留情地划破了黑色天幕。
在列车上洗漱都是很随意的,第二天早上等樱子醒过来的时候,不少人已经去过洗手间,岛田婆婆牵着她去,免得她困倦、跌跌撞撞就摔倒,向乘务员要了点温水给她擦脸。
由于夜里没睡好,樱子显得呆呆的,走起来的时候连手臂都不会摆,刚起来是想自己去,结果没走几步就差点一头撞在前边的座椅靠背上,还是被边上一位婶婶扶住,才勉勉强强眼睛睁开一条缝,然后就被岛田婆婆牵着了。
眼角、耳后还有下巴和脖子都被轻柔仔细地擦拭过,回到座位以后,早饭是列车上售卖的饭团,大片的海苔包裹着米饭和馅料,米饭里拌着嫩黄的玉米粒,馅料是肉松和火腿,樱子只吃掉半个,剩下的分给了织田作之助。
不想要多吃饭,樱子和织田作之助换了下位置,她趴在窗户边看外面,深色的、说不出具体颜色的海好像很近,她有点想伸手,但手只是抠着薄薄一扇玻璃窗,玻璃是带点绿的,让外面的天都染了色。
距离到站没有多久了,位置又换回来,樱子小小一个坐在中间,岛田婆婆为她梳头。
小孩子的头发毛绒蓬松,有一点点打结也很容易理顺,樱子和织田作之助都不太爱说话,岛田婆婆手上的动作不乱,她望了一眼外面,感慨地道:“是好天气呢。”
她和隔着几排座、之前扶过樱子的那位婶婶聊起来。
“您带着孩子去看望什么人吗?”他们惯住在乡下,不大有城里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和讲究,和人唠起来就难免问到一些事情。
岛田婆婆笑的时候面庞上的褶子愈深,但神情更加柔和了,“他们不是我的孩子哟,”说的是这样,但还是慈爱地拍了拍身边两个孩子的肩膀,满眼里都是喜爱和笑意,又慢慢道:“我正要去看望我的孩子。”
“哎呀,”那婶婶认真打量了下俩孩子,目光最后落在小一点的孩子身上,“与您这么像呢。”
饱经风霜苍老的皮相、还未长开的稚气面庞,就算是容颜老去,被人间的苦难磋磨变了样,好看的人那也还是不一样,一眼看过去那年少的孩儿也亲和可爱,她们一老一少在一起,可不就让人以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您的孩子怎么不来接您?”
列车又‘哐呲’一下,唯独这一声很响亮,岛田婆婆双手交握,银中掺着黑的头发下,那双虹膜褪色过后显得透彻的眼眸里带着柔和的光采,慢慢地道:“他睡啦。”
“他睡啦,几十年都孤零零地留他一个人在那里,我得要去看他。”
那婶婶听到这话,一下明白是什么意思,眼角就湿润了,不由得偷偷擦拭了下,而岛田婆婆还在讲,似乎好不容易才有机会与人这样倾诉。
“我老了啊……觉得自己快要走了,就得抓紧时间去看他。这几十年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孩子想我,可我也得陪着我的丈夫,把责任都承担起。”
岛田婆婆回想起这大半生,她尽起了自己的责任,却没能做个好母亲,并非她不想去看望自己的孩子、将他接回家里,而是……她的孩子在战乱中遗失,被人贩子带到了横滨,却又与许许多多的人一并死在一场战争里,然而尸身被大火焚烧,已经不能分拣,只为他们一并立了一座简陋的碑。
那里又不止她的孩子一个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单独带走了她的一树,那别的孩子怎么办呢?
十八岁与和她两情相悦的俊秀青年成婚,第二年有了心爱的孩子,二十四岁时丈夫没熬过病痛亡故,又过了两年孩子遗失……找了七年才找到孩子下落,可那时已经太迟,随后她就回到了家乡,陪着丈夫、努力生活,并资助了一座乡下的孤儿院。
她在想什么呢?无非是这辈子积攒德行,等到她老去以后……就去接她的孩子回家,也顺便带走那些孤零零无人记得、无人看望的孩子。
没有关系的,她老了,却也记得回家的路,而如果她也走丢,那么就是丈夫来接她和孩子们回家。
在那几十年的漫长光景里,人总得要有个希冀盼望,有时实在想孩子失眠睡不着,她就坐起来和丈夫的牌位唠叨,那个温柔的青年从未从她的记忆里褪色,一直鲜明如初,就好像人去后也一直陪伴着她,说是丈夫需要陪伴,倒不如说是她念着这个人,大半辈子不能放下。
现在啊,是时候到啦。
岛田婆婆笑,她望着这座城市,安宁的心中不可抑止地生出那么一点温馨,人世这么多磋磨苦难,终于她要从这一趟列车上下去,与心爱的丈夫和孩儿重逢。
死亡究竟算作什么呢?
对丈夫而言,是满心的遗憾、不舍乃至愧疚,他那样一个人,怎么舍得留她一个人在世上;对遗失的孩儿而言,或许是她无法想象的哀戚痛苦,还有无比的向生的渴望……
她想到了自己,却觉得……那是她会盼望的事情,当有朝一日,去见到曾经逝去的人们,怀有圆满的心情与他们招呼,笑谈那些经历过去,坦诚对他们怀念不舍的心意,然后一并向来生走去,祈愿再世结缘。
列车轰鸣着靠站,汹涌的人潮之中岛田婆婆牵着路上遇见的孩儿下去,又冲他们挥手,叮嘱了一些话,自己一个人拎着包裹慢慢离去。
这一趟路程、这一次相遇就到此为止。
……
从车上下来以后,织田作之助也与樱子道别,低头看着她,语气平波无澜,“就到这里吧,”不过他想了想,举起手里那一袋只吃了一半的红豆麻薯,“你要拿走吗?可以在路上吃。”
对于食物他并不挑的,只是在车上时岛田婆婆说只吃麻薯不好,为了不让老人付钱,他就自己买了饭团,把剩下的半袋麻薯放在旁边。
樱子摇了摇头,织田作之助就稍一点头,“那么,再见。”得到她的点头回应后转身离去。
而樱子实际是没有目的地的,脱离人群之后,随意选了一条看起来人少的道路走过去,哪里巷子狭窄破烂就钻,丝毫不觉危险或其他。
有很多有趣的地方都少有人去,樱子从黑黝黝的桥洞里钻出来,衣裙上又沾了些泥,不算长的桥洞里没有任何光亮,在废弃了很久以后地上长满了青苔,一些砖块石头也会绊人,她惯常好奇地四处看,又对环境漫不关心,不小心就滑了一跤,手上也沾了些黑泥。
虽然很想蹭一下自己的脸,毛绒绒的头发又跑到脸上,痒痒的,但是手很脏,樱子埋头往越荒凉的山上走,没一会儿在一块凹陷的地势里发现一座小蓄水池,看起来水不太深,在石栏杆内围有阶梯可以下去,她慢慢翻进去洗干净手。
蹲在台阶上甩了甩手,照着不断漾开小圈的涟漪的水面,把脸颊边上的头发拂开,然后开始发呆,一阵阵风吹,今天没有昨天那样炎热,大部分的太阳被遮在云后。
有一点累,樱子蹲着不大想动,但是在水边歇息不大好,会有掉进去的可能,就小心地再翻回来,背靠着石头栏杆,也不管衣裙会不会弄更脏,直接坐下了。
叽叽喳喳的鸟雀声到处都有,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落在她前面的灌木丛中的草叶上,极其纤细的腿支撑起了圆滚滚的身体,不时张嘴叫、四处啄一下。
三三两两的蚂蚁在地上爬,有的头也大、钳子也大,还有大蚂蚁,它们忙忙碌碌地跑,找食物、搬运食物,也不觉得烦和没意思。
‘人就像蚂蚁一样’
那么不像蚂蚁的人呢?
‘或许他们是蝴蝶?’
那只本来很闲适的麻雀仿佛被什么动静惊到,蹦跳的动作来不及落下就慌张地扑棱棱飞走,过了好一阵子,才有人拎着黑色的行李袋从小路上走上来,樱子没有看他,只是盯着他手中的行李袋。
成串的猩红色血液从缝隙间涌落,‘嘀嗒’、‘嘀嗒’的声音好像就响在耳边,樱子在想——是血啊,不是颜料,然后她与那个男人对望一眼。
那是个外貌十分俊秀的男人,原本冷着的面色一下柔和,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袋子,想往身后挪却又自知遮不住,随后温声道:“好孩子不应当一个人上山,”他这样说着,又看到她背靠着蓄水池的栏杆,衣角还有被水浸过的痕迹,神情一下子变得无奈。
“别再去玩水,很危险的。你在这里等下,等我回来带你下山。”
作者有话要说:过路人×6
拒绝蓄水池、水库、水塘边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