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的洛邑,就连行进中的马蹄都好似染上了牡丹香。立夏刚过,清晨的空气却还带着点料峭。
车舆被十几个军士护送,平稳驶在朱雀大街中央。紫色圆盖下是镂刻花朵的木窗栏,绣着白藤图样的帷幕垂下,轻风拂过,微微晃动。
厢内宽敞,两个侍女坐在外侧,约莫十八、九的年纪。她们一人清秀,一人俏丽,皆身着锦缎。随身婢子看着都如闺阁小姐般,可想主人也不止是寻常的官宦人家那么简单。
最里侧是张软榻,旁边案几之上随意摆着数个瓷白小碟,糖渍梅子、龙井茶酥、枣泥糕……零星散落其中。榻上的少女斜靠软枕,不时将手伸向案几,有一搭没一搭跟侍女说着话。
她姿态慵懒,像只刚睡醒的猫儿。肤色胜雪,一双黑眸水润灵动,再往下是两道浅浅的卧蚕。乌发散在雪青团花纹褙子上,带着若有若无的桂香。少女将最后一块茶酥放入口中,满意地眯起眼,端的一副娇憨之态。
如今她年岁尚轻,假以时日不知要出落成何种倾城颜色。
显然,今上新封的长宁郡主也是如此作想,只可惜……
闻昭穗一手支额,触到了额头右侧那条近一寸的浅疤,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
“郡主何故叹气?”素馨耳尖,侧头问询。
莫不是想家了?
也难怪郡主叹气,过完十四岁生辰才几个月便不得不匆匆起行离家。从西凉到洛邑走走停停十几日,小姐是府中最小,将军和夫人捧在手心长大,自是没有出过如此远门。素馨心思千回百转,目露关切。
“小姐怎么了?”半夏闻言也看过来,好奇问道。她一时间还没改过来口,闻昭穗也由着她。
“无事。”闻昭穗一笑,只是可惜自己的容颜罢了。她直起身将剩下的梅子递过去,珊瑚手钏朱红,手腕莹白纤细。
半夏笑嘻嘻接过,“多谢小姐!”
“说了多少次,要叫郡主。在府中还不打紧,等进了宫你再叫错,旁人少不得笑话我们不懂礼数,到头来还是让郡主难办。”素馨无奈,不禁担忧起闻昭穗入宫后的生活。
半夏被说的一愣,有些慌张。
“好了好了,多叫几回不就顺口了?”闻昭穗毫不在意,倚在车壁。
“小……郡主好看又心善,天上难找地下难寻,谁敢让我们郡主难做?”半夏适时接话,掷地有声,素馨也被逗笑了。
闻昭穗掀起车窗布帘一角,京都繁华映入眼中。坊市密集,彩楼欢门错落有致,酒旗飘扬。行人、轿子来来往往,很是热闹。远处望火楼高大,时刻有人值守以防哪处走水,听闻洛邑的潜火兵为了灭火连云梯都用过。
不时有人打量这队人马,又不敢离得太近。这又是哪位权贵出行?阵仗还不小。
闻昭穗放下幕帘,已然习惯这样的目光。父亲不放心她一人入京,和戎族又作战在即,只得派亲卫一路护送。
护送到……皇宫。
父亲战功赫赫,近年来镇守西北威慑戎族。戎族狡猾,朝贡后没安生多久便再度于边境挑衅试探,父亲带兵打的他们接连败退。作为嘉奖,皇上加封父亲威远大将军,金银封地不计其数,当然,她也顺带捡了个郡主名头。
然而闻昭穗并不想要这福气。
说实话,谁无事会去皇宫那种地方“小住”?明面说的应诏谢恩,无非是用来牵制父亲罢了。皇上给了他兵权又有所顾忌,就算洛邑的闻府空空荡荡,皇帝也不会让她一人住在其中,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不过这其中显然还带着点补偿的意味。
至于补偿什么?还不是为了今上那好外甥。
她的前未婚夫,几月前主动退婚的长公主独子崔修远。
说来话长,娘亲和长公主是手帕交,闻昭穗还在腹中时两人便说好,若是女孩就定下婚约。及至闻昭穗出生,果然是个女孩,一切原本水到渠成。
两家虽未正式定下婚约,但在当年的洛邑也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结果还未等到正式公布,因着崔修远执意解除婚约只得作罢。那时闻将军已被调往西北驻守,收到了崔府送来的赔罪信和成箱金银。
闻将军气得大骂,将财物悉数退回。事关女儿家终身大事,他们当这是儿戏吗?而原主爹娘因为担心原主一时接受不了,便先瞒了下来。
后来闻昭穗才知道还有给钱补偿这回事,心中冷笑,谁稀罕?
临行前娘亲眼角含泪,再三嘱咐,“阿穗还未及笄就不得不离家,爹娘愧对你……还偏偏是宫里那种地方,切记要谨言慎行,万不可……”
娘亲说了许多,闻昭穗晓得都是宝贵的经验之谈。但有一事娘亲说错了——她其实并不小了。
准确来说,闻昭穗已经在遥远的二十一世纪活了……二十多年。
她的穿越是从锅里盛出一只红烧肘子开始的。
一个寻常下午,作为知名美食博主的闻昭穗找了最好的角度打光,之后放置拍摄器具。肉香阵阵,肥而不腻的肘子被她放在青花瓷盘。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毫无前兆。闻昭穗手中的筷子“啪嗒”掉落在地,下一瞬,她感觉自己也向下坠去。
哎,我的肘子。
待到她睁眼便躺在梨花木拔步床上了,整个人十分乏力,感觉像半身不遂。
“小姐醒了!”侍女喜极而泣,惊呼。
闻昭穗神情恍惚,视线模糊,手指动了动。
“快、快喊郎中!”夫人声音颤抖,握着闻昭穗的小手,“阿穗不要怕,娘亲在这儿……”
她试着张嘴说话,口齿有些不清。
“好孩子你想说什么?”夫人凑近,想努力听清。
“燃……燃气没关。”
时至今日,她家燃气估计都开有半年了,闻昭穗仍留在这个历史上没有记载的朝代——大晋。
好巧不巧,她还跟原主同名。她那现代的厨子父亲没啥文化,得知老婆怀孕时正在老家的田间地头晃悠着,麦穗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发光。这便是她姓名的由来,平淡且朴实。
闻昭穗不由庆幸,还好她爹没有像迅哥儿一样看到在月下刺猹的闰土。若是给她取个什么闻月猹,简直不堪设想。
爸妈在她幼儿园时便离婚了,闻昭穗跟着厨子爹每天吃香喝辣,小日子还算惬意。直到父亲被查出癌症……罢了,想这些有何用呢?
不知这个时代的闻昭穗名字是如何来的?
原主出身武将世家,真正的将门嫡女。父母恩爱,府中后院只有主母一人,只是母亲身体不太好,多年来只得了这一个女儿,自然视为掌上明珠,纵着她长大。
她醒后仅在额头留了道疤,夫人跪在佛前烧了几日高香。毕竟小女儿从嶙峋假山摔下,人还能完好无恙实属万幸。
这道疤,是这个世界给闻昭穗烙下的第一个痕迹。
半夏藏不住话,闻昭穗后来从她嘴里套出了缘由。当时的原主正在假山上玩闹,不经意听到假山后下人闲话,才得知自己竟是被退婚了!脚底一滑,便直愣愣跌了下来。
闻昭穗唏嘘,先不说自己的身体还躺在厨房冰冷的瓷砖地如何,原主却是真的从这里消散了,在十三岁那年的初夏。
她兴许只是想爬个山玩玩的。
后来当闻昭穗神志清醒一些,看着众人围在自己床榻前,男女老少,眼中皆是毫不遮掩的关切与欣喜时,她没有说出实情。
虽然讲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搞不好还会以为她摔坏了脑子。可这半年来闻昭穗还是忍不住去想——真正的小阿穗……你也会活在另一个世界吗?如今又在哪儿呢?
这半年时光,她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看过了西凉的戈壁沟壑,见识了边塞的民风淳朴。
马车停下,打断闻昭穗的思绪。
南熏门到了。
领头的军士出示牙牌,守卫查验过后放行。官道宽阔,青石砖排列整齐,车轮再度转动。
城墙砖石镶砌,上面镂着龙凤飞云,好生威严气派。金钉朱漆的大门敞开,两侧朵楼顶部覆着琉璃瓦,斗拱层叠,檐角垂兽庄重,鸱吻上扬。
闻昭穗心下好笑,穿越已经很离奇了,她属实没想到自己还有住进皇宫的一日。
几个内侍垂头溜着边走过,看不清面容。还未到宫里安排的住处,闻昭穗便开始祈愿阿爹早日凯旋,这样就可以离开皇宫了吧。宫墙肃穆,气氛似有似无的凝重,都让她感到不自在。
素馨的担忧也有道理,毕竟……她可是因粗俗和不懂礼数被退婚的啊。最近的洛邑也无甚新鲜事,许多人不就等着看这个被“京城玉公子”嫌弃的前未婚妻出场么?
明明是男方背信弃约在先,闻昭穗不懂为何到头来却是原主名声被毁?都是古代,是古代……她心底一遍遍重复,深吸一口气再呼出,一手抚着自己胸口努力消气。
原主和崔修远自小相识,闻昭穗可从没见过这个伪君子。
呵,就算是古代她好歹也算个郡主,怎能忍气吞声?
消气失败。
官道尽头有女官接应,闻昭穗扶着素馨小臂,抬脚踏在轿凳上,优雅走下马车。
仪态不能输。
身着蓝白长袍的女官眼中闪过惊艳,一时忘了行礼。缓过神后连忙弯腰,双手于腰间交叠,“奴婢秦竹,拜见长宁郡主。”
“姑姑无须多礼。”闻昭穗颔首。
女官起身,“郡主奔波一路难免受累,太后命奴婢先带郡主去寝殿休息,明日再请安也不迟。”
“太后好意长宁感怀于心,明日定去请安谢恩。”闻昭穗依然很客气。这是太后的贴身女官,自然不可端着架子,“那便劳烦姑姑领路了。”
领头军士上前,双手抱拳,躬身告别,“郡主,我等不可擅入内宫,那末将就先带他们回去向将军复命了。”
“多谢参将。”闻昭穗抬头道谢,笑意盈盈。亲卫这一路上尽忠尽责,待到下回给父亲写信,定要提上一嘴。
廊庑曲折,殿锁烟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女官带着闻昭穗走在水榭亭台间,闻昭穗压住四处打量的冲动。
我是郡主,这都不算什么,我见过世面……在电视里见过。
小半个时辰后。
“郡主,此处就是清居殿了。”女官恭敬抬手,掌心朝上,指向不远处一座宫殿。
闻昭穗顺着她的手望去,清居殿从外面看着并不打眼,斜对面是一处四方攒尖顶亭,亭内人影幢幢,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建筑名称和构造主要参考《东京梦华录》、《大宋楼台:图说宋人建筑》
(梧桐为自己开新文小小地撒了把花嘿嘿~)